简单,深邃?你更喜欢哪一个状态?如果少年,还青葱懵懂,一定选择深邃——最好连自己都永远不懂自己。一定要看外文书,知道尼采、康定斯基、萨特……知道那些与自己隔着灵魂与皮肤的东西。用外在来装饰内心。
而经过风雨种种和光阴浸染,你所选择的,必是简单扼要。一杯茶,一个人,一轮明月。如钱钟书,再大的官员请他去吃饭,他说:“抱歉,我没时间。”他是在尊重时间,不虚度任何一分一秒。
有人谈简单与深邃,导演侯孝贤谈得最好:“即使拍最简单的东西,让懂的人看得很过瘾,不懂的人也觉得很好看,那就是简单与深邃……”
他拍电影,从来没有先选好剧本,有时候倒是看到某个人,给他灵感,于是拍了这个电影。
比如看到舒淇,他看到舒淇的张力,那种隐忍在心中巨大的张力,于是有了《千禧曼波》。舒淇演她自己,曾经的堕落,不甘。曾经的惨绿青春……她在简单中找到了另一个自己。那是真实的舒淇,坏得纯粹而干净。
又有一次,他看到年轻时的伊能静和另外两个男孩儿走出来,三个年轻而叛逆的少年,他立刻产生了冲动。拍了《南国再见,再见》。那种密度,质感,那种张力……电影是简单的,也是深邃的;人是简单的,也是深邃的。命运是虚幻的东西。
年轻的时候,大概总会喜欢一个人。
写一些很厚的信,用红笔用篮笔,信纸是细心挑过的。朱红的印迹,轻轻地放上自己的吻……以为这爱很厚很重。其实是自己最简单的心放在最年轻的风里,慢慢地吹着。是自己与自己的恋爱。爱上爱情这回事,或者爱上了那段时光里的自己而已。
深邃的时候反倒无言。
成熟的爱情,一定是中年以后。无言,不表达。但是,心里那样明了,是老于世故后的从容与简单。那时的简单,已经是天地清明,属于更为内心的简单,也绝非真正的简单。
在慢里,有一种从容,有一种简单。
我的朋友乔叶说:“在我的意识里,精神生活从来就是慢的、低的、轻的,慢得像银杏的生长。因这慢,我们得以饱满和从容,我们得以丰饶和深沉,得以柔韧和慈悲。慢是人性的本质,是心灵的根系,是情感的样态……”
多好呀。简单也是,不是真正的简单,而是力透纸背的那种厚。深邃也是——一个人走在街上,任风吹着。一个人,在生命的河里游着,不知道对面是什么,可是,一定要游过去,也许到了对面才发现,对面的人也想游到彼岸去。
简单是一种老实的意境。不争了,不辩了,安然地过着日子。
深邃更老实。一步一个脚印才能深邃起来,褪掉了浮气,渐渐把内心充满,丰盈而踏实。
在翻看黄永玉《比我更老的老头》这本书时,我看到了静气、大气,没了锐气,只有安静的似水流年的声音。黄永玉和沈从文对话时,沈老先生说:日子过不够。经历过如此惨烈洗礼的人却说,日子过不够。我欢喜他对生命的喜悦态度,也终于活了86岁高龄。
他说:“我只读到小学。”黄永玉也只读到初二。并不影响他们成为一代宗师,光阴赋予他们简单,如初生婴儿一样的简单,一生都如此。又赋予他们深刻,深邃中透出灵光。
采访大师裴艳玲,她谈起戏来每每至深夜而毫无倦意。以为深邃到无法呼吸,纠正我说手眼身法步的错误,法为何法?非常正式。但她简单到只吃几样小菜,馒头,葱头,大蒜……还喜养犬。两只大狗,三只小狗,分唤大宝二宝大眼小眼花花,大宝身形巨大,扑上来,搭在她肩上。他们深情对看,她说:“来,来,我们跳舞——蹦擦擦,蹦擦擦……”她与自己爱犬跳舞,生动如少年。
她已64岁,还如此少年一样单纯。眼睛里全是干净与清澈。简单与深邃早已附体,既饱满又深刻,既说得清,又讲不明。
当然是这样。
活到一定境界,一定是似是而非。
见到江苏昆曲院周院长,第一面他便说:雪,你很简单。几分钟又补充一句:简单得非常饱满丰盈。
我引为知己。
又简单又深邃,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状态。我希望它,早早来临。附于我的灵魂上,永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