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采访至晚间才回家,女儿已把饭做好了,等我炒菜。打开冰箱才发现干净得连葱头都没有一棵。急中生智,我为这“严重失职”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台阶:“我给你拌一份你没吃过的饭,并奉送一个佐餐故事吧。”女儿无奈地点点头。
晶莹的米饭,加一点麻油、味精、酱油和少许几滴辣油,搅拌均匀后像玛瑙复制品闪着淡红色的光泽,十分诱人。女儿坐下就连吞了几大口:味道好极了!早先怎么没给我拌着吃过?你怎么想起来这样拌饭吃?一串问题丢过来,我的佐餐故事正好开讲:
30年前的一个冬日,我回东北老家探亲,和堂姐、表哥们在哈尔滨的一家小餐馆里吃饭。厚重的门帘开处,一对衣衫单薄的老夫妇披着厚厚的雪花走了进来。老丈伸出满是老人斑的手哆哆嗦嗦地替老太太拍了好半天才把身上的雪花扫净,矮小秀气的老太太又解下自己破旧的披肩如此这般地为老伴扫了半天。俩老人扫干净后,便走到靠屋角的一张餐台前。老丈为老太太拉开椅子,老太太腰身笔直地坐了下去,老丈才自己落座。而后,老太太从随身带来的布包中取出亮晶晶的“银质”碟、又和小勺(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不锈钢的),摆放得端端正正,这才招手叫服务员。
服务员是个胖胖的大婶,她一边叨叨“‘老毛子’又在显摆了,还不是那老一套嘛”,一边径直取了两碗米饭送了过去,随即又把看来是小店中仅有的一套调料从我们桌上拿走送了过去。堂姐嗔怪她不该把我们正用着的调味品拿走,那大婶过来说:“这两个‘老毛子’是白俄,在这儿‘猫’了好多年了。早先年轻能干活时,来这吃饭还能点俩菜。这几年‘文革’,红卫兵孩子们见着他俩就撵,也没有人请他们教琴教俄语了,就靠捡破烂对付日子,‘来这吃饭也就用点酱油和盐拌拌饭。人老了,家不能回,也怪可怜的。”大婶说话间,那老太太已经给老伴拌好了一碟酱油饭送了过去,又给自己盘子里的饭上倒了点酱油和醋,低着头搅拌着。老丈并没有先吃,而是双手放在膝上,腰身笔直地坐等。
堂姐默默地看着,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她摘下“红卫兵”袖章放进口袋,在我们桌上选了两份几乎没有动过的菜给老人送了过去。不一会儿,老太太蹒跚而来,将两份菜原封未动地送回来,很有礼貌地深深一躬,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谢谢你们,好孩子!我们老了,吃不动它们了。”老人回到自己桌前,朝老伴打了个招呼,俩人举止优雅地吃了起来。大婶看着这一切,又过来说,这俩老白俄自尊心可强了,从不受人施舍。要是送酱油过去给个白眼,俩人准吃白米饭。不一会儿两位老人吃完饭,细心收好餐具后又相携着走出饭馆。风雪中,他们相依而行的背影让我明白了一串词汇:教养、尊严和相依为命。
这以后,在下乡插队的日子里,我也吃过很多次酱油拌饭。最清贫的时候,伙伴们馋极了有去老乡家混饭吃的,有顺手拔点青菜摸个鸡蛋的,在乡下这不算个什么事,而我却不成,因为两位白俄老人的身影总能在我想放松自律的时刻浮现在眼前……
“人生中偶然的一件事能让你享用一辈子。”我对女儿说。女儿红着眼圈使劲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