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日本新造了一个词:爆买,专门用来描述中国人在日本旅游时狂购日货的现象。国人如此狂热地购买日货,折射出来的是对国产商品的不信任,以及对日货品质的信服。
我们都感叹国人眼下急功近利,缺乏能够长年维持商品信誉的那种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那么,日本人的“匠人精神”又生长在什么样的社会土壤里呢?我曾在日本生活了两年,感觉日本的匠人精神植根于一种乡里乡亲的亲情:日本人近乎本能地把消费者当成自己的近邻或亲人,所以会尽心尽力做出最好的产品、提供最好的服务。
在早稻田大学参加一个文学讨论的“学习会”时,我就体会到了这种亲切感。
这个“学习会”是师生自发组织的,由几位教授邀请门生们每隔一个周末聚会一次,共同阅读、讨论一本书。我从这个“学习会”上收获的,比任何正规的课堂都丰厚。讨论会后聚餐的AA制,也体现了这种乡邻般的亲切感:虽然是公平分摊,没有收入的学生支付的钱却只有老师的一半。整个过程完全体现了一个村落里尊老恤幼的传统。
这种乡里乡亲的情感甚至扩散到素不相识的人。有一天深夜,我开完会后骑车回宿舍,路过一段人烟稀少处,迎面过来一个走路踉踉跄跄的醉汉。我本能地有点害怕,不过路很窄,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骑。没想到那醉汉冲我嘟囔了一句:“大半夜的,你一个人骑车多危险哪!”那口气完全像是同村的一个大叔对小辈的好心叮咛。
正是这种人与人之间彼此以街坊邻居相处的情感,促使日本人在制造产品、提供服务时会设身处地为消费者着想,保证产品和服务的品质。我曾经短期住在东北部山形县一户姓佐藤的农民家里。佐藤先生每周有三四个晚上会去参加“学习会”,和村民们聚在一起学习交流最新的农耕经验。新的农作物种子不停地被开发出来,如果不及时更新知识和技术,他就落伍了。
我跟着佐藤太太一起去摘猕猴桃、黄瓜,她对我说,她天天种菜,可心里梦想的却是有一天能做出“让人感动的东西”。一年后,我重返日本,佐藤太太本打算要来横滨看我,因故未能成行,便寄来了她自己种的蜜瓜,作为送给我刚满一岁的女儿的礼物。女儿那时刚开始吃离乳食,我把蜜瓜榨成汁给她喝,她笑得美滋滋的。我写信感谢佐藤太太:“您尽心种出来的蜜瓜,就是让人吃了感动的东西。”
有一次在一家农贸市场,一位农夫见我正在审视他的产品,便骄傲地说:“这可是我怀着爱情做出来的拉面,绝对品质纯正。”我很吃惊这么一位大老粗,居然会用如此“酸文人”式的语言来描述他的农产品。不过,我真心感受到日本农民执着地追求新农艺的背后,就是想让人感动、感到温暖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而这种愿望的根基是把消费者都当成自己同一个村落的村民,一种乡里乡亲的亲情。
我在横滨住的是一幢私人经营的留学生公寓,房东请田村老太太来当管理员。老太太对我很关照,感觉她就像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慈祥的邻家大婶。几年前东京、横滨一带发生大地震,我打电话向她问安。她还好,不过她老伴在那年春天去世了。接着她给我讲了老伴去世前的经历:
老人中风后,去医院住了一阵。后来医生估计他大概活不了太久了,便建议出院,回家安安静静地等待归天。出院的那天叫了辆出租车回家。出租车司机一听他的情况,便说眼下正是赏樱花的时候,绕道去看看樱花吧。他把车开到樱花盛开的山坡边,陪老人坐了一个多小时,还执意不肯多收车费。老人当时看着漫天的樱花,竟高兴地唱起了歌。他这些年一直卧病在床,好久没有看到樱花了,樱花让他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回家后没几天老人就去世了。不过,田村女士说,老伴临终前一天还在哼着歌,他走的时候心里是安宁的。
听了这个故事,我不由对这位出租车司机肃然起敬:他为一位临终老人所提供的就是一种让人感动的服务,他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把顾客当成自己的亲人了,而这种把消费者当成乡亲的本能正是日本匠人精神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