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在家,我特别害怕一个人带孩子。太累了。
那时候我女儿两岁多一点,刚会说连贯的句子,小嘴儿叽叽呱呱,整天不停:“爸爸,我要玩iPad!”“爸爸,开电视!”“爸爸,给我弄点心吧。”对她的这些要求,我当然不能随时随地满足,多数时候都只好拒绝:“不行,不行,不行。”于是她就哭。
一整天下来,筋疲力尽,全副心思都在跟孩子斗智斗勇,别的什么事都做不了。别人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会求教于我,我自己又能求教于谁?我只好搜肠刮肚,想想那些心理学的技巧:无条件关注啊,强化啊,积极倾听啊,行为塑造啊……有时候它们能奏点效,但并不真的让我轻松,我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说错了一个字:“宝贝,只能吃三块饼干,看好了哦:一、二、三,三块。”语气要既温柔又坚定。最要命的是方法之间还有冲突。孩子哭了,有人说不能哄,越哄越来劲;也有人说必须照顾她的感受,负面情绪不可忽视。各有各的道理。学了这么多年心理学,我还是莫衷一是。
网上流传不少文章,说西方的父母带孩子都很有一套,省心省事。譬如说,有一种“哭声免疫法”,婴儿半夜醒来,哭了,大人只要狠着心不理不抱,以后就不会哭了——后来被证明是谣言了,但当时确有不少年轻父母信以为真。人在困苦的时候,会寄望于幻想的解脱。我有时也会胡思乱想:说不定外国人真的有什么诀窍呢?
这疑问在与一个美国同学交流时得到了澄清。他也当爸爸了,对我说:“带孩子哪有不累的,孩子哪有不闹别扭的,闹别扭哪有大人不烦的。”我遇到的难处,美国人也会遇到,这让我心理平衡了一点。他又说:“你没问题的,你连博士都能拿到。”在他看来,读博士比带孩子难得多。可是我觉得,刚好相反,带孩子分明才是更大的挑战!
我的感觉怎么完全颠倒过来?带着这个问题,我以心理咨询师的视角做了一番自我分析,找到了一条解释:也许是我对这两件事情本身抱有不同的信念。我相信读博士本来就是一件“大事”,苦点累点也理所应当,而带孩子带得这么辛苦(尤为是身为心理学者),是不“应该”的。
我的美国同学认为带孩子就该累,他不会为了“累”本身感到苦恼担忧。而我太急于摆脱这种“累”的感觉了。不知不觉中,我对带孩子这件事,存有了“理应具有某种捷径”的预判。我一直在批判成功学,它们鼓吹“理想的人生应该早早地挣够一辈子的钱”,弄得年轻人既心痒又迷茫。可是,号称“育儿应该轻松又快乐”的育儿经,何尝不是另一种成功学呢?
有一天,我带女儿吃饭,跟一个学心理学的朋友一起。席间,我们照例又开始斗智斗勇:“不许挑食!”“勺子,快!张大嘴!”“不行,爸爸不喂!”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推开碗,表示就想看电视。我焦头烂额,心想现在就这么难管,将来怎么办,又想这几天一直不肯好好吃东西,是不是不舒服。我愁眉苦脸地抬起头,问:“你说这种情况怎么办?”
我那位朋友笑吟吟地给我盛了一碗饭:“别老跟孩子较劲,学会见缝插针吃一口。”
她一说“较劲”,我才意识到全身肌肉都处在紧绷状态。我让自己放松了一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已经饿坏了。“可是,孩子吃饭的问题呢?”冒出这个担忧的同时,我立刻失去了食欲。我女儿坐在一旁,摆弄着手里的勺子。她并没有打扰我照顾肠胃的需求,只有我在通过想象制造焦虑。
“孩子吃饭就是很麻烦,对你是问题,对所有人都是问题。你想一口气就把问题解决掉,这口气得憋多长时间啊?”我的朋友嘲笑我,“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事实上,是我把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带孩子本来麻烦,而我对于“麻烦”的担忧,又让自己陷入徒劳的思考,焦灼的尝试,和无止境的自我怀疑。于是累上加累。这时我有点明白带孩子“不累”的诀窍了,就是承认它的累。越想否认,往往越自寻烦恼。倒不如承认它,反而可以心平气和地应对它。人生不就是如此么?“行吧,”我一边吃饭一边悻悻地看女儿,“咱爷俩慢慢斗下去吧。”——却发现小家伙拿着勺子,正乖乖地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