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读《匠人精神》,想到《庄子·寓言》里这段学生对老师说的话。但凡专习一事而有成,所经关要大抵无差。
秋山木工八年育成,见习一年,学徒四年,匠人三年,第九年可以独立出去闯荡世界。学徒多为高中毕业生,十八九岁的年纪,最好的时光。八年里,不许恋爱,禁用手机,不论男女一律留光头,一年两度共十天的节假日才可见家人。该校被豆瓣网友称作军事化管理,尼姑养成班,确有相类处:封闭,规矩,修炼。倒也不难理解,君子不器,匠人却要成器,成器少不了规矩。耳提面命,耳濡目染,言传兼身教,教育才不致落空。不过这些都只是表象而已。木工学校40年间养成50余名匠人,教养人的不是规则,不是木头,也不是师父。
前五年为学徒,边学边做;后三年做师父,边教边做;中间是标志着正式成为匠人的“修了式”。成为匠人的同时成为老师,在传授技艺的过程中进一步修炼,也因有了为他人之心和担当之愿,让心性技艺进一步沉淀下来,内化到如先天生成的一般。
这本书很易读,正文中《匠人须知三十则》不作惊人语,更像家书,如父母般反复叮咛:要跟人好好打招呼,要为别人着想,要省着花钱。
印象较深的是第25则:“进入作业场所前,必须要成为乐意打扫厕所的人。”工匠的首要条件是谦虚,而让人变得谦虚的捷径,就是打扫厕所;无论是多么脏的厕所,只要认真打扫,都能把它变得像新的一样干净。秋山将人比作白纸,初生洁净,渐受秽染,“只要活着,每天都要使用厕所和心灵,所以污染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能够清除污秽,就能够回到纯净的心”。秋山训斥学徒,以打压他们的“骄傲之心”,他说自己到现在隔一个月还会生起“骄傲之心”,学徒们则是三日一生。从三日到一个月,修了50年,只要活着就得一直打扫下去。
秋山说自己的严厉是从学徒时期师父的母亲那里学得的,她当时负责管理学徒的日常生活;而勤苦肯干的精神,则来自起早贪黑当小贩养活一家的母亲。木器本是寻常日用品,木匠的道理也取诸人生,执着、坚忍、谦卑、洁净,承继的是整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气。在我的印象中,中国的匠人都像《陶庵梦忆》里走出来的,或痴或癖,奇技淫巧,带着日常的喜乐清明,固然可说是中华民族的气质,大概更因为工匠一直以来地位不显,但他们身后被淡化隐去的日用功夫和念兹在兹、日夜与之的生命投入,和日本匠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今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看重品质,讲究工艺,愿意为喜爱的东西埋单,这可能是做一个中国匠人最好的时代。最近我正好接触到几位国内的文创人,多是从原先的工作中脱离出来,转而做自己喜欢的事。有做老木地板的,有开插花课的,有做独立编辑的,他们都乐于自称匠人。我问其中一位由建筑设计转行做木工手作的姑娘,做木工是不是很有意思。她说,其实比较枯燥,一连几个小时站在那儿,在木屑堆里一遍遍地打磨,也会焦虑,怕做不好。“专心致志做一件事,听起来很好,实行很难,而日子的功劳和造化便在坚持之间呈现。”
“人生全部都是自己的时间,所以应该毫无保留、热衷地投入。”秋山师父的话虽不起眼,道理却很深刻。时间从道理上看当然都是自己的,但又有谁能说自己“有”时间?学徒日复一日地打磨木器、修炼自己,最终成为一个不仅知道怎样做(技艺),更知道为何而做(心性)的匠人,而后继续日复一日的工作,看似没有区别,但在人之为人的意义上截然两样,这大概就是秋山所谓“为天命而活”。匠人精神借由一个木匠之口晓以所有行业中人的,终究也不过是这样一句话:给时间以生命,而非给生命以时间。
书里有三张秋山的工具照片,从16岁开始使用的凿子,经过不断使用、打磨,刀刃只剩原来的三分之一。光阴如流水,时间中有一部分却从未流逝,它在人身上长久存留,这或许才是匠人真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