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失眠呢!并且想要哭泣。我想想,也许就是故乡的思虑罢了。
昨天我到朋友们的地方走了一遭,听来了好多的心愿,又都是一个心愿——这回若真的打回满洲去,有的说,煮一锅高粱米粥喝;有的说,咱家那地豆多么大!说着就用手比量着。还有的说,若真的打回满洲去,三天两夜不吃饭,打着大旗往家跑。
但我想我们那门前的蒿草,我想我们那后园里开着的紫色的小花,黄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早,朝阳带着露珠一起来了!
我一说到蒿草或黄瓜,三郎就向我摆手或摇头:“不,我们家,门前是两棵柳树,树荫交织着做成门形。再前面是菜园,而后园黄瓜、茄子也种着,最好看的是早晨爬遍石头桥带着露水的牵牛花……”
“我们家就不这样,没有高山,也没有柳树……只有……”我常常这样打断他。
有时候,他也不等我说完,他就接下去。我们讲的故事,彼此都好像是讲给自己听。
只有那么一天,买来了一张《东北富源图》挂在墙上了,染着黄色的平原上站着小鸟,小羊,还有骆驼;海上就是些小鱼,大鱼,还有黑色的大鲸鱼;而兴安岭一带画着许多和海涛似的绿色的山脉。
他的家就在离着渤海不远的山脉中,他的指甲在山脉爬着:“这是大凌河……这是小凌河……哼……没有,这个地图是个不完全的……”
“好哇!天天说凌河,哪有凌河呢!”我不知为什么一提到家乡,常常愿意给他扫兴一点。
“你不相信!我给你看。”他去翻他的书橱去了,“这不是大凌河……小凌河……小孩的时候在凌河沿上捉小鱼……”因为是把地图摊在地板上看,一面说着,他一面用手扫着他垂在前额的发梢。
《东北富源图》就挂在床头,第二天早晨,他抓住我的手:“我想将来我回家的时候,先买两匹驴,一匹你骑着,一匹我骑着……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
“我带你到沈家台去赶集。那赶集的日子,热闹!”他的眉毛和额头上起着很多皱纹。
而我,我想:
“你们家对于外来的所谓‘媳妇’也一样吗?”我想着这样说了。
这失眠大概也许不是因为这个。但买驴子的买驴子,吃咸盐豆的吃咸盐豆,而我呢?坐在驴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乡。
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亲切的,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了!虽然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
这失眠一直继续到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声中,我也听到了一声声和家乡一样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