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静,是不是有重量的?假如有的话,我认为它最好的方式,是用一颗心做秤砣,用大地做星盘,才能称得起。
提出这个问题有点傻,就像有人说灵魂有21克重,但是想想,这些其实都是有重量的,灵魂也好静默也好爱情也好,它们肯定都有不同的重量。不然它何以压住那么多古怪的念头,有时候你何以走得轻松,走得沉重?杂志里讨论这些事情很多,装着这些东西的纸张,其实就是有重量的。
我是个好静的人,想卸去一切的重量,但我总是还做得不够,有时候想彻底安静一下,忍不住地在音乐中咳嗽一声,也会让我觉得可耻。关门即是深山,那深山就在自己的心里,静其实是没有止境的,如同一幅星空运行图,只剩下了基本的线条,无边无际慢慢转啊转,几万年都是如此,再大的动静,都无法去得知了。最静的时候,都听得到外面花瓣落地的声音。我认识一个人,就有这样的静。找到他,你心里需要好大的一片旷野,他远离城市,一生只做一件事情。
那是在沩水河空旷的北方,出长沙,过湘江,往北80里,用半个小时抵达沩水河边,那里有湖南最平凡的风景,那些固定的砂石场,那些放满了水牛的河滩,很多摩托车都在大堤上突突地开,旷野里出现一个小镇,那里叫作靖港。从那个刻了字的麻石牌坊下走进去,假如兴致好的话,还可以走过旁边那个菜园,那里有淡黄的南瓜花在喝露水,丝瓜藤上爬满瓢虫,沿着巷子走上个200米,他就在那里,一间狭长幽暗的小屋,他就在那里做木头的秤。
等到天黑的时候,他会为自己点一盏灯,在那里把细细的秤杆提起,一头压着河港的水声,一头压着小镇细碎的吃饭声。
他是个做秤的手艺人,明天,总有人会从他这里取走新的秤,他们会离开靖港,去集市卖菜,去村落收粮,他们很快乐地干着这些琐碎的小事情,卖粮人会和买主一起嘿哟嘿哟把新碾的大米抬上秤,拿到了钱就高兴地坐在地上擦汗,那些卖鸡的把鸡吊在秤上看它们扑腾,把秤尾好不容易压下去了,还揪着鸡冠子给顾客看,说这鸡都是吃稻谷长的,算是土鸡。想家的时候,晚上用一碟香干碰一碰想家的念头,甜时唱两句长沙腔,苦时花掉两个小钱,买酒,或者打牌,然后拉灯,叹口气睡觉。
这些人最后都成了异乡人,他们有的人不再被找得到,秋风起的时候,黄叶高高地卷一卷,去了。可他还在那里,房子他就搬过一次,现在这房子有20年,够老了吧?可他做秤都60年了,就一直坐着,很少离开这方圆半里的地方。这个方圆半里的地方,就已经可以供给他所有的生活必要物资,而工具必须去别的地方买,但一生只要买两次就够了,现在工具都泛起了油黑的光亮,那是岁月的包浆。
他的存在,是靖港的一个象征,靖港有好多这样神秘的窗户,里面藏着神秘的人物,他的窗户,就算是这个小小秤店的柜台。早晨起来,靖港人家的黑漆大门会一扇扇打开,大多数人家会先放出一群鸡,或者一只黑狗,然后有人在清晨的冷冽空气里大声咳嗽,拿出收音机放戏,烧了水去煮米粉吃。吕爹的事情,是要在洗漱之后把窗户打开,把那些大秤小秤,先吊在那里,标志出自己唯一的身份,好让别人看见。等太阳再大一点,他就坐在阳光里开始干活,他偶尔从柜台里面冷静地打量一下外面的世界,那短暂的交流只能看见外面的小,他又会低下头仔细琢磨他的木头、他的铁家伙。
很少有人进来和他说话,一般他们都会在外面,而对我这个显得有些刻意的拜访者,他依然保持着对工作的专注,有时候会根本不理我。但我喜欢看他工作的样子,他反复地提起秤来看它的准度,眼神里有宗教的虔诚,假如那秤是对的他就会静止好长一阵,阳光把他的轮廓勾勒得很清晰,他最后会盯着准星悄悄笑一下,然后舒上一口长气,心里有了无限的满足。他累的时候,就和我说说话,但手里的工具没有被放下过,谈起做秤的事情,他的眼睛里永远有着喜悦的光芒。所以,在这里我开始称他为吕爹。
秤不好做,是个真正的细活,我学了好多次,现在都还没有学会,它的繁琐程度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接受。但这还在其次,很多时候,做秤不是手艺的事情,是心的事情,心里想着的东西很重要,虽然做出来的是一个工具,但它从此就是一个标准,你控制了它,它再去控制一个无边的世界。手上会犯错误,但心可以去纠正它,细细的木杆前粗后细,最容易被刨折,一定要非常小心。那个提着的铁家伙叫作吊比,得用手钻钻个小孔,才能把它按进去,那个孔极其难钻,做得手不顺的时候,就像秋天最后的鹧鸪,转了好多圈还找不着窝,弄不好杆子还得折了,一切又得从头来过。最后是那颗定盘的星,它是所有结构中最重要的,因为它控制着平衡。无论多大的称,只要那个星戥找准了,整个天地就平了,秤算是成了,这是个了不得的大事情,何况自己做好的任何一个东西,都是了不得的,一头挑起人间生计,一头挑起天地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