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鱼。很小很小,淡蓝色荧光的,有彩色的斑点,有大摆裙一样美丽的尾巴。我买他们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因为带有外国血统的他们是昂贵的。可我不能抗拒他们乌溜溜有灵气的眼睛,更抗拒不了这种很安静很沉着的蓝色。于是我买了他和她。当时谁都不会猜想到这种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鱼有多么凶残。或者说只有他是的,而她不是。
他们两只淡蓝色的鱼是连同另两只黄色同品种的鱼,一同被买回家,同一只大个子的黑色白花纹的热带鱼做伴的。那个时候,大个子鱼刚刚死了妻子,独自待在鱼缸里,多少有些伤感。
可是太忙碌的我不能去买活鱼虫喂他们。干鱼虫是他们固定的早餐、午餐、晚餐。蓝色的他无法忍耐,来回游动,发着牢骚。其实干鱼虫一样可填饱肚子,大个子热带鱼就是这样做的。他不可以,他是高贵的,不屑如此低劣、干硬的食品。
这个时候他还是很爱同为蓝色的美丽的她的。她纤细,身上有银色的花纹,在头顶部有一个暗白色的圆圈,像一个光环,天使般的她。她的尾巴也格外美丽,扇形,一层层像件蓝色丝织的夜光舞衣。难怪买时,卖的人就夸这只鱼是很美很特别的,说我有眼光。她是他的新娘,小小怯怯的新娘。她总跟着他游动,默默地躲在他身后。
他在买来几天后咬死了大个子热带鱼,那个憨厚的、尚沉浸在丧妻之痛中的家伙。他请两只黄色鱼和他的新娘来品尝。虽然黄色鱼和她也厌恶了干鱼虫,可是还是不肯吃。毕竟同是鱼啊,何况沉默无话的大个子鱼又怎么冒犯了他们呢?他本打算每天吃一丁点,慢慢享受。可是当我发现大个子鱼死后,那尚完整的尸体让我没有猜测到他的死因。大个子鱼含冤被冲进了马桶。黄色鱼蓦地开始恐惧。
他在几天后开始向黄色鱼发起进攻。他追逐他们,他在挑衅。她无疑是他的助手,可是她是不忍的。他先咬死了那只黄色鱼丈夫。那个时候,黄色鱼妻子使出了同归于尽的力气,可是她的丈夫还是无情地被同类的他咬死了。蓝色的她躲在一边,不去想黄色鱼妻子丧夫的痛苦。黄色鱼丈夫仍不能让我怀疑什么。他又白死去了,冲进了马桶。那段日子里,蓝色的她对黄色鱼妻子格外好,留很多干鱼虫自己不吃,让黄色鱼吃足。其实她明明知道,这只黄色鱼也剩下不多的时日了。
当他又咬死另一只黄色鱼时,她很平静,她心中总觉得,这对黄色鱼应当生生死死在一起。现在他们都死了,可以在一起了。她觉得这种牺牲也许不该有痛苦。这下,只剩他和她了。
她虽然已对一切看得很透彻,但她还是不相信,他会忍心吃掉她。他也不忍心。于是他想,最好还是不见她。偌大的鱼缸,他和她各居一侧。他们互相躲着,嚼着干鱼虫。可是他看见鲜活的生命就忍不住。他眼中的她依旧美丽,却是一种作为美餐的美丽。他依旧爱她,可是作为食物的爱已盖过了曾经同欢乐共患难、不离不弃的爱。
她知道她的自信是错误的,她要死了。她一时间伤透了心,其实她一直都渴望相濡以沫的爱。可眼下,也许她只有带着遗憾离开了。
她死了,死得很惨。我这一次发现了是他在吃她。因为她太小了,少了身体的一小部分都很明显;因为她太美了,失掉了一部分身体的她显得那么残缺;因为他太狠了,她的眼珠被他吃掉了,身子缺了一半,再没有蓝荧荧的舞衣了。可是她好像都没有挣扎过,她是顺着他的。我很生气,觉得他是个战争贩子,是最凶狠的动物。但是我并没有如何惩罚他,也许剩下孤单的他自己本身就是种惩罚。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将最爱的她冲进马桶,我埋葬了她,为她祈祷下辈子不再做鱼,不再遇到克星的他。可是这实际上违背了她的心愿。
也许,一直的,她的心愿便是下辈子可以与他有一段相濡以沫的感情。她的死也在为此做努力。他又吃了几天干鱼虫,却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她,温柔而顺从的她。他怀疑是将她吃进了心里,一想到她,就绞得心痛,要撕裂一般。他才明白,她做他的新娘的价值远超过去做一份正餐的价值,他开始忏悔。
夜晚黑色的世界中,他在上下辗转,向另一个世界走去……
他终于死了。有一天我发现鱼缸空了,他不见了。我寻遍了才发现,他安详地死在鱼缸外。是自杀,他一定花费了很大力气才跳出来。养他那么久,他从没有跳出鱼缸这种力量。他是太想念她了。他一直都忙于战争,一直都很凶猛。可是此刻的他很平和,没有一点火药味道,他又是一只简单的鱼了,弱小而美丽。
我被他的诚心感动,相信他一次,相信他来生会给她一份美丽的感情。于是我将他们合葬了。但愿我没有相信错,但愿美丽的她会如愿以偿得到那份叫作相濡以沫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