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是个孤儿,一个残疾人,以修鞋为生。
他喜欢文学。他像封建社会遗留下的一颗穷酸文人的种子,1980年在勃利小镇破土发芽。
他始终不渝地相信书中有黄金屋和颜如玉,他在自己的食量上打折,为的是用省下的钱买书。
文学在他那里变成了罂粟花,他迷醉在里面,无法自拔。整天把自己泡在幻想里,生计问题便成了他的心头之患。每天靠朋友和好心人的施舍度着他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生命。
他过分依赖梦想的力量,直到肚子饿得想蚕食同类时仍旧把诗歌放在胸口。
他给自己取了个“莫愁”的笔名,希望自己有一个不再忧愁的未来,希望自己能和莫言、莫应丰一起在文坛上构筑起“三莫”的壮观画卷。那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枷锁。
小镇上的报纸是没有稿酬的,但对他不一样。编辑们宁可自己掏腰包,也要付给他稿酬,每次一元两元的,实在不忍打击他对文学的积极性。发表了他诗稿的报纸他都像宝贝一样珍藏着,每次有朋友来,他都要拿出来供人欣赏。那时,他的心就会得到满足,他想他残缺的生命里终有一些别人所不及的东西。这种假想的虚荣支撑着他的灵魂,一如那把破旧的轮椅支撑着他的身体。
他死于饥饿(我总是这样认为,如果不是因为饥饿,他就不会因为精神恍惚而被车撞倒),让人不得不担心在人潮汹涌的天堂的入口,他有没有力气挤得进去。
他在死亡之前的最后一顿饭是我和妻子为他做的,他把三天没吃的饭全都补了回来,他快乐地抚摩着自己撑得滚圆的肚皮,似乎把这一生的饥饿都赶跑了。
可是这一顿饭也只能抵挡一时,他还是被饥饿的龙卷风卷跑了,瘦骨嶙峋的他被死亡带走时一定轻如纸屑,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
老范是这个小镇上让我感动的一个悲哀的身影,他摇着轮椅,捡起自己所见到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他说过要给自己盖一间房子,然后请我们去做客。我们被他梦想着的幸福感染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路上见到能用的砖瓦时,便会顺便替他捡回来。
为了一块砖,他会摇着轮椅,走很远的路。我想,他在弯腰吃力地拾起那一块块砖的时候,脑海中想着的一定全是他的房子。他无比快乐,仿佛睡眠的虫子梦见了春天。
那是他捡到的最后一块砖,紧握在他的手里。为了这块砖,他被车轮碾碎了。那是块小半截的砖,上面沾满泥浆,但对于老范来说就像是长城和金字塔上的砖一样珍贵。
老范死的时候,他的小窝棚旁边已经攒下了像小山一样多的砖瓦,他曾说过,等熬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等春天时把房子盖起来,好日子就来了。可他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我想即使他没有被车轮碾碎,也可能在他的窝棚里被冻死。本来他有两袋煤的,是在运煤车每天经过的路上一块一块捡回来的,他不舍得烧,说留着新房子盖起来再烧。
可他去了天堂,不再需要这些尘世的砖瓦。
大概只有天堂里才有他的春天吧。
后来,他捡来的那些砖瓦被人瓜分了去,热热闹闹地被洗劫一空。他曾经住过的窝棚被拆掉,继而在原地盖起了一座小楼,专营按摩生意。每天晚上,暧昧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着,客人们不停地穿梭往来,门庭若市。没有人知道,那里曾经只是一个偏僻的角落,有一个用简易车棚做成的家,有一个人,在里面甜甜地酝酿着一个春天的梦。
那是一个残缺的春天,轻如纸屑,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