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的植物,它们活在我的童年。
小时候,夏天酷热,冬天极冷。我们扇着蒲扇吃凉面,我们站在屋檐下看冰凌。名目繁多的植物们,也在这四季分明的冬暖夏凉里栩栩如生。
后来,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植物们跟着我的年龄一起苍老,在所谓的现代文明里,遁迹消亡。
芙子苗
我不知道它的学名,从小就叫它“芙子苗”。我也不知道它正确的写法。它们漫山遍野、蔓曲叶长地给我的兔儿们提供了最丰盛的一日三餐。
小时候,兔子似乎是我们惟一的经济来源。它们被养在铁笼里,笼子的镂空像个斜斜的“8”字,也有的被养在泥土和软草做成的窝里,多是灰色的。不是红眼睛的小白兔,却是属于我的童话。它们也没有萝卜可吃,芙子苗才是它们的食物。绿色的椭圆形的叶,蔓很长,性也泼,每天放了学,提着筐子,拿着铁铲,就上了田间地头。所有的植物中,就芙子苗长得旺盛,我拔,或者剜,很快就一大筐。回到家,母亲总是说:“别总剜夫子苗,也弄点曲曲芽什么的。”曲曲芽,学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在我的印象里,它应该是野菜中的贵族,很少见。偶尔见一棵,还要混迹在苦菜中间,或者说,是苦菜们混迹在曲曲芽中间,想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但整日与野菜为伍的伙伴们总能慧眼识珠,每次总要如获至宝地惊呼:“曲曲芽!”其实曲曲芽的模样和苦菜真是很相像,只是它的叶子更肥大,汁液更丰富,也许我们这贫瘠的土壤不太适合它的生长,所以它才少见。但物以稀为贵,娇滴滴的曲曲芽,被母亲看成了兔子们的补品。
芙子苗不是贵族,也不是补品,它以最平凡的姿势养育了我的兔子们,为我赚取了小学生涯中一笔又一笔的学费。
萋萋菜
它的学名应该是“刺蓟”,萋萋菜只是它的“小名”。但植物和人一样,总是小名来得可爱和动听。它是一种叶边有齿的植物,当年鲁班发明刀锯,可能就是被它划破的手指。虽然它的叶边有齿,但依然被饥饿的人们拿来当作食物。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奶奶把萋萋菜洗净、切碎,然后放到锅里加少许白面做成疙瘩汤,或者加丁点豆面做成小豆腐。那股子清冽冽的味道,我现在一抽动鼻子,似乎还能闻得着。
萋萋菜,除了能帮我们渡过饥饿,还能在那些缺医少药的年月,给我们因为顽皮而弄伤的手指止血。它是我记忆中最早与“药”有关的点滴。
1999年,父亲重病,汤水不进。母亲漫山遍野地搜寻,才用采到的一点点萋萋菜做了一碗小豆腐,已经气若游丝的父亲,吃得干干净净。
薄荷
薄荷,它们遍布在童年河床的附近。叶子绿而肥大,乍一看很像奶奶种在院子里用来炒菜调味的茴香。它的味道怪异,但也说不上难闻,每次去河边洗衣或者放牛,总见它们一大片一大片地依偎在水的周围。它们可能天性喜湿,所以才傍水而居。奶奶说,薄荷败火,但从来不见她采回家当作药用,我也想像不出应该怎样把它们变成食物。因它带些怪异的味道,动物们也从来不去打它的主意,它们就那样在童年的河边,肆意生长。
后来,童年的河水在岁月里流干,薄荷们也不见了踪影,它们可能搬进了超市,变成了口香糖。
离开了湿润润的泥土,它们可还是当年翠生生的模样?
艾蒿
艾蒿属于五月,它和包裹在棕叶里的米香一起,撞开端午的门窗。
童年的一觉醒来,耳朵里毛茸茸的难受,用手一抠,有植物从里面掉出来。是艾蒿!我忙不迭地看自己的手腕、脚腕,无一例外,它们已经被偷偷缠上五彩的丝线。我在粽香里起床。奶奶踮着小脚,在灶前忙活。看我起来,她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检查一下我耳朵里的艾蒿是否还在。如果两耳空空,她会喝令我塞上,说这样夏天不招虫。看看家里的边边角角,也无一例外地插上了艾蒿,它的味道也有些怪,可能正是这怪怪的味道吓跑了夏日里猖獗的虫儿。
粽子出锅了。棕叶也是神奇的植物,它给了原本平常的大米小米崭新的味道,那味道像极了水草,鱼儿们寻它而去,放弃了投水而亡的屈原。
很多植物,它们活在我的童年。我长大了,它们也老得不见踪迹。如今,我居住着钢筋水泥,行走着柏油沥青,那些可爱的草们,早就没有了扎根的土壤。
想起《红楼梦》,这本煌煌巨著,最打动我的是木石之盟。
我愿做一棵草。若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