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国人很难在家中洗澡,要洗澡只能上混堂(公共澡堂)。逢年过节,混堂外排起长龙,里面则插秧似的,一池浊水,濯足又濯缨。我少壮时的努力目标之一,便是老大若不徒伤悲,一定要装个洗澡设施,可以天天在家里洗澡。
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许多,我与混堂早已相忘于江湖,可是我的洗澡情结,仍不时被勾起,尤其是在受到新的刺激时。
异域文化就是新的刺激之一。据我的长期观察和研究,洗澡习惯有东西之不同,可纳入“东西比较洗澡学”。
东人大都喜欢晚上洗澡。在外奔波一天回来,洗个热水澡,洗去尘埃,活络血脉,干干净净地钻被窝。西人大都喜欢早上洗澡。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洗个淋浴,洒点香水,精神抖擞地去上班。
东人晚上洗澡,多半是为了自己,让自己睡得舒服;西人早上洗澡,多半是为了别人,让别人赏心悦目。孔子曾抱怨说,一样是读书,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言下之意,读书人今不如古。套用此语,我也想说,一样是洗澡,东人之洗澡为己,西人之洗澡为人。但我没有言下之意。
之所以断言西人之洗澡为人,我是有根据的。我造访西土的时候,每见他们熟人见面,总要先把脸颊与对方左右贴一贴。起先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在彼此嗅嗅,检查对方是否洗过澡了。要待检查通过了,才会坐下来,一起喝杯咖啡,谈谈天下大事,聊聊邻里八卦。
我本东人,自然习惯晚上洗澡。即使偶到西土,也还是谨守东习,算是毋忘初心,“东方主义”爆棚。但有时也难免好奇,想换个时间洗澡又怎么了,难道西风就压倒东风了?于是某个晚上,以疲劳瞌睡为理由,以入乡随俗为借口,不洗澡倒头便睡。果然一夜好眠,太阳照常升起,世界依旧混乱。不过起床以后,东人的积习又回来了,也就是说,早上并未追加洗澡。于是整日臭烘烘的,躲着熟人不敢贴脸。
西人一般喜欢淋浴,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拿破仑就喜欢泡澡。他住过的枫丹白露宫里,有一只木制浴桶,看上去很日本风。他喜欢泡在浴桶里接见部下,签署公文。正如路易某世法王,喜欢坐在床上处理政务,不仅朕即国家,且国家即床。想必那些年欧洲发生的大事,大多与枫丹白露宫里的这只浴桶有关。
枫丹白露宫里那么多好看的东西,我却只记得拿破仑的浴桶,这就充分暴露了我的洗澡情结。其实,我凡到东到西参观神圣的宫殿,总爱打探一些他们不展示的东西,尤其想知道浴室什么的在哪里。还记得在凡尔赛宫里,展示有国王吃饭的场面,甚至有王后生产的场面——这在当时算是法国的头等大事,需要贵族们热烈围观的。可我看来看去,没有看到浴室之类的,就表示失望和不解。问管理员吧,他们也是毫无头绪;有偷懒的甚至回答,当时吾王不爱洗澡(据说这也是法国香水业发达的一个原因)。
眼见得法王事业发达,却不爱洗澡,我难免大失所望。所以当我在枫丹白露宫里看到拿破仑的浴桶时,真是满心欢喜,从而更对拿破仑情有独钟了。不愧为一代枭雄,小小的个子,运筹于浴桶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爱泡澡如爱江山,得江山在泡澡之间,确实胜于法王一筹。
可当他下野流放,走下著名的马蹄形楼梯,离开枫丹白露宫的时候,为何没有带走心爱的浴桶?是他去意彷徨,已无心于泡澡,还是以桶为鉴,怪自己泡澡丧志?在我看来,他什么都可以不带,唯独浴桶是应该带的;皇帝可以不做,澡还是要泡的。
虽说他真要带走了浴桶,我就没机会看到了,但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我还是希望有一只浴桶,在圣赫勒拿岛陪伴他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