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之后,我很少回家。以前是因为繁忙,后来是因为远行。
爸爸、妈妈很想能经常见到我,却完全不想知道我在外面做什么。对于我写了什么书,走了什么路,怎么做了院长,又怎么辞职,他们都不清楚。几个弟弟有时会提起一句半句,也进不了他们的耳朵。
我永远在远方,只有马兰每隔几天打一个电话去请安。马兰当时还带领着剧院在各地巡回演出,忙得很。爸爸、妈妈当然听得懂马兰的普通话,但当时的马兰,还听不太明白妈妈那种羼了不少家乡口音的上海话。有一次,马兰问妈妈还需要什么,妈妈的回答中有两个关键字怎么也听不清楚。绕了好半天,终于知道了,妈妈说的是:“寂寞,就是太寂寞。”
马兰一直在想着“寂寞”这两个字,后来与我的几个弟弟商量,能不能给老人家搬一个家,最好靠近一个大一点的公园,可以经常去散步。一切如愿,家搬成了,紧靠着上海一个新开辟的大公园。但奇怪的是,妈妈去过两次公园就不去了,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附近一个菜场。
她说,公园那么大,除了树还是树,风一吹,阴森森的,因此更加寂寞。这话显然是有道理的,那也就不劝她去公园了。我和马兰陪她上了一次菜场,立即知道她喜欢去那里的原因了。
眼前的每一样菜,不管是素菜还是荤菜,都是她在灾难岁月里的最高企盼。那时候,政治风浪会把家人糟践成什么样,她不在意,她只关心家里下一顿的饭食。她总是在菜场下市的时候去用最低的价钱买一点别人挑剩的“残货”。是空心的萝卜?干瘪的芹菜?还是发黄的茭白?她不会去看荤菜摊,只是偶尔遥望一下,畅想着什么时候能在蔬菜里炒进几根肉丝……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她要像一位不知怎么得胜的将军一样,一遍遍地检阅每一样菜,这成了她晚年最大的享受。
在灾难时期,菜场工作人员往往态度傲慢,现在却都和颜悦色,见到妈妈大声叫“外婆”、“婆婆”、“好婆”,让她到他们摊子那边去。妈妈哪里受得住这般尊重,喜滋滋地走过去,便伸手拨弄起一样样菜。但只要一下手,像触电一样,几十年的经验就全部回来了。她说:“这芋艿是红梗,个头又不大,才出土,好东西,我家孩子多,你多称一点!”
其实孩子并不住在一起,这么多芋艿到哪一天才能吃完?
有时候我们也会搀扶着爸爸、妈妈到外地旅游,但是最多待到第三天,妈妈就急着要返回,理由是:想菜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