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负责给我们好心情
我说我心情很好,如同我说我心情很坏。不过都是我的一种内变。在声音擦过之后,四周又会很安静。我能看见的物体,仍然各就各位,纹丝不动。更多的时候,我的话并没有发音,连看不见的气流也没发生。
带响哨的水壶响了,我马上要起身去提水、熄火。不然,火会被水扑灭,煤气会泄漏。危险紧跟在哨响后,只有五步的距离。一张广告牌说:“我将要倒塌!”便有维修队的车,鸣着笛紧急出动,截住路人,赶向它维修。而一个人的心情好坏,与万物无损,天下没有一个人为此而着急。
在“有”和“无”之间,是谁帮一个人把握着走向,默默无声地送给人一片比较好的心情?
一个朋友说,他烦躁的时候,只有开着车游车河。从城里一直出去,向着机场或者向着海滩,一直走到路的尽头。然后,掉过车头,再返回来。好和坏,常常在两小时的路程里转换。说这话的朋友很认真,仿佛好心情是一辆汽车给他的。我问他,在没有汽车以前,你一直三十年都没有好心情吗?他停下来,不再说话。我说,我也没有答案。
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个朋友心情比较庞大,阴晴翻转过来,要两个小时。我的心情很小,只要十分钟。十分钟足够从A走进B,从黑进入白,有时只要一分钟。只要一本书中的几页,一张影碟的几个镜头,或者用水浇草地,用拖布擦地板。
开车或者走路,走路或者拖布,都是没有生命之物。我们是在毫无同情心之处,得到了同情吗?
人,不过是一些沙子,温暖又懒洋洋的,散在漫长的沙滩上,看起来和这世界完全无关。但是,有一些水泥从空中倾泻,沙子的眼睛看见那些淡灰色的大水泡,看见灰色棉被一样的软和。沙子有了好心情,接受了水泥浆,世界上每一座真正的建筑物,都是好心情的结果。
没有人自愿负起转换别人心情的责任。也没有什么地方暗中存在着那种博大的同情心。但是,它是存在的。
我向着东方走的时候,上衣和裙子和皱纹,都被我拉动着,跟随我一起走。换掉这身衣服,它们马上在椅背上静止不动。真正行走向东的,只有一个我。我可以换下换上任何衣服,却不能换走我的心里所想。这暗中之想,已经跟随了我一辈子。它一直是我最看重的!
我想象,如同寻找一首已经走到了笔尖儿的诗。我要不断地低着头默念,把它一点点找出来。在我之外,那么大的世界上,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
家里养着蝴蝶
有朋友到家里来,不进门,只停在院子里。他说:有个小院子多好,你看这些蝴蝶,跟自己养的似的!
我忽然被提醒了。他走了之后,我禁不住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我的院子。黑的、红的蝴蝶像风中的纸片,来来回回地飞。后来,我用了半个小时来清点自己的院子。我突然想知道:一个人周围到底有多少生命?我转向四周,发现我的院子里有无数的蜻蜓、蜜蜂、马蜂、蚯蚓、蝙蝠、蚊子、苍蝇,还有拳头大的蜗牛。
我在半个小时里感到我的院子从来没有过的热闹。我在突然获得了“财产”之后,也在之间突然获得了一种新的责任。
如果一个人说他家里养了鹦哥,能学人说话,再有人说他养了热带鱼,养了巴西龟,养了卷毛狗,都有资格使世人对他羡慕。因为人们可以玩弄与观赏那些被称为“财产”的动物。
但是我没听见第二个人说,我家里养了蝴蝶。像蝴蝶之类自由来去的生命,是肯让人养的吗?养了,也可以被称为“财产”吗?
1986年,一棵一米多高的小树被扔在马路边。我们问穿高统靴子的园林工人,他们说那树已经死了,栽上也活不成。后来,这棵假槟榔被我们种在小院子里,没有受到特殊的关照。1997年的时候,它已经长到了四楼以上。我拍着它的树干,总是想到盲人摸象的故事,它已经粗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我简直是在拍着一条大象的粗腿,另外的三条象腿在哪里,我不能知道。可是,从来没有人感觉我们养着一只单腿大象。十多年前,是我们把它从死亡的边缘捡了回来,像捡回来一个路边的弃婴,是南方的水和太阳悄悄养着它,养成了一个像四层楼那么高大的小伙子。
前两年,我们曾经一直走到黑龙江边上去。一家人谁也没有想到过我们在南方还养着一棵巨人般的大树。
今天,我换上了养育者的眼光。我看见我还养着一阵阵的微风,养着一种种的气味,养着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养着和其他家庭有区别的一种自己的滋味儿。
我养过的第一盆花死掉的时候,我曾经说再也不养花了。连自己都养不好的人,还养什么花?可是不知不觉,在我的院子里,有了一百多盆花草,有了这么多潜藏暗生的昆虫与其他动物。居然像清风吹过去那样,我一直没有察觉。
经过了许多年,我已经成了一个能注意到蝴蝶的人,这对我十分重要。
放下书和纸,突然看见我以外生机勃勃的一切!在窗前,我猜想,哪一只蝴蝶是庄子变的?我相信他一定是最普通的一只,完全无意识的一只,他绝不会特殊。
在那一刹那,我感到全世界都在我以外。那些没有疼痛感的一切,都不是我本身。但是,有一些东西环绕着我的生命。它们离我,比离别人近很多。蝴蝶和苍蝇,甚至都想落在我的白色袖子上。我不知道在这些感觉都消失了以后,我成为什么?我会用什么方式,再看见另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