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家,在最早的记忆中,是胶东乡下的渔村,奶奶的小草房。好像永远是冬天,永远飘着大雪。我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像一只枕头在炕上蹒跚学步。簸箩里盛着自家晒的花生柿饼,被窝里睡一只大花猫。奶奶在灶下煮饭,通红的火苗舔着锅底,一屋子白蒙蒙的水汽弥漫着熬小鱼和玉米饼的香味。墙上贴着熏黑的旧报纸,镜框里镶着发黄的老照片,爷爷在隔壁炕上轻轻地辗转、咳嗽。但是家里人都说我不可能记得这些。爷爷在我两岁前就去世了,我随后被接回城里。
第二个家,是一栋日式双层小木楼,在济南文化局的老院子里。好像一直是夏天,树阴匝地,蝉声满耳。暗红木漆地板铺了凉席,我抱一只收音机舒舒服服躺着听《小喇叭》。缝纫机嗒嗒轻响,妈妈用碎花布拼了一个小书包,我背上它,脖子上挂着钥匙,去幼儿园。幼儿园就在大院里,放了学自己走回家,坐在门口等大人下班。那时候我总是膝盖疼,可能是缺乏营养吧,但当时不知道,我也不说,疼极了就跪在楼梯上爬上爬下,裤子都磨破了,小手黑乎乎。
上学前,家搬到万紫巷的公安局宿舍。巷子名字好听,其实挤满卖蔬菜鱼虾的摊子,嘈杂脏乱。我们的宿舍楼在一大溜平房里有点鹤立鸡群,写完作业,我喜欢趴在窗口往下看。这一看,就是十八年。
那时候生活清苦。奶奶带着妹妹从乡下来了,爸爸只好用砖头水泥把阳台封起来作厨房,把原来的小厨房改成卧室,我们娘儿三个挤在一张木板床上。济南的夏天出名地热,阳光烤透了薄薄的楼板,晚上蒸得睡不着;冬天冷得跺脚,早上醒来看见窗帘冻到了冰凌窗花上,撕都撕不下来;饭够吃,但单调贫乏。奶奶带我们到菜场捡些人家扔了不要的菜叶子,有时偷偷掐点韭菜花,回去拿盐腌了佐粥。副食店来一卡车粉条,卸车时我就拿好小簸箕小笤帚在旁边等着,一看见有断了的粉条撒到地上,就赶紧过去扫起来捧回家让奶奶炖白菜——算是改善生活。
我在这个家住到上小学,考大学,经历了漫长的初恋和最初的失恋。楼越来越破,灰脏的墙壁被孩子们画满鸡爪子小人。上下水管道锈了,顶楼老是停水,得等半夜别人睡下我家再起来接,存在一口大缸里。我喜欢承担这个任务,可以名正言顺熬夜画画。寂静的夜里,灯光昏黄,我揉着酸痛的眼睛,听到楼下有人出来上公厕,踢踢踏踏的拖鞋,哼着《霍元甲》的插曲。
上大学在本市,住校。七个人一间宿舍,八张上下铺的小铁床,一张床专放箱子,我睡在它下面。大三以后,我在一家外企兼职做设计,手边宽裕了,偷偷租了学校旁边一间平房,算是我第一个窝。陈设很简陋,但精神是自由富足的。我有一个“热得快”,可以烧水喝;有个电炉子,能煮面条吃。四壁脏了,但房东不给刷,我狠狠心,拆了一本原版的凡·高画册,于是满墙盛开了金黄的向日葵,流动着湛蓝闪烁的星空。我甚至有了个小梳妆盒,里面一盒兰蔻面霜,一管淡淡的口红,还有我存的稿费。年底到香港出差,我给妈妈买了一只翡翠手镯——那年妈妈还不到四十岁。
毕业那年,爸妈单位分了新房子,我没有跟去住,却在工作的报社后面租了个两居室——有空调、热水器,冬暖夏凉,每天洗澡,很幸福。工作不坐班,四年时间,我像个愉快的苦行僧,窝在小屋里画了上千张图。画上三五个月,我就背上包出门走走,走时关了屋里的水源和电源,关了房门,揣好钥匙,不带手机。
2000年,经过一次长长的旅行回到国内,觉得累了。把手边几本书的版税凑了又凑,我买下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远离闹市的安静多树的房子,地热式的木板地,冬天可以光着脚。我把父母妹妹接过来。平时一个人闷在书房看书写字,开饭一敲盆我就跑出去吃——有吃有喝,心满意足。
两年后,我再次离开家,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和另外一个人,白手建起另一个家、一个白色栅栏上爬满紫藤蔷薇的小院子,浇花种菜,养了只大狗。我每天洗衣做饭扫尘,每年画一本小书、不知不觉,三十岁了。生活原是如此和缓平淡,而我心中满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