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走后,所有的光亮都减了一半。
从此,我总是喜欢躲在黑暗里哭泣。白天,拉上厚厚的窗帘,夜里,关闭所有的灯。
坚强的父亲摩挲着我的头,让我不要太过悲伤。白天,他为我拉开窗帘,让阳光赶跑暗;夜里,他为我打开灯,让灯光吃掉黑。
“为奶奶祈祷吧。”父亲说,“用你的祷告为她铺一条平坦的通往天堂的路。”
“嗯!”我含泪应着。我知道,一直宠爱我的祖母,是不希望我居住在生活的背面的。
祖母是一个勤快而干净的人,干净得似乎有了“洁癖”。她很少闲下来,一天之中,手里总是拿着扫把,扫地成了她乐此不疲的“娱乐”。她与灰尘势不两立,总是拿着一块抹布,东擦擦,西擦擦,把屋子里拾掇得窗明几净。小时候,看着祖母不停地做家务,总是突发奇想:扫地的扫把会累吗?擦玻璃的抹布会疼吗?小孩子的心思就是怪,不心疼祖母,却心疼一只扫把、一块抹布,甚至天上的一朵云。“奶奶,我把那朵云摘下来,给你当抹布好不好。”那是孩提时自以为是的笑话,说完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祖母却不笑,说:“要把它留在天上,不然天空该脏了。”
祖母的命运,就像一个无底的杯子,从来没有填满过一次。
那个年代,祖母被冠以“扫把星”的名号。“扫把星”都是“克夫”的,嫁给祖父之前,她已经接连“克死”了两任丈夫,且都没来得及留下后代。而最后,祖父也没能逃脱被她“克死”的命运,婚后便被征兵去了前线,打仗并死在了战场。所幸,祖母给爷爷留下了唯一的后人,也就是我的父亲。
从此之后,祖母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命运。的确,自己就像对扫把“情有独钟”一样,每天都会不自觉地拿起放下,放下拿起,难不成自己真的是“扫把星”吗?她似乎认了自己“克夫”的命,再没有改嫁,养育我的父亲。她靠给别人洗衣服、糊纸盒维持生计,甚至捡垃圾,直到把父亲养大成人。父亲一寸寸地长起来,祖母便一寸寸地矮下去,直到生命的消亡。
父亲说,日子再苦,他看到自己母亲的脸上,也总是闪着愉快的光。
祖母的苦,就像她衣服上的补丁,一块接着一块。祖母衣服上的补丁,却并不难看,相反,让人喜爱。那是我最早佩服祖母的地方,因为她能将补丁缝补得如艺术品一般,让衣服上的一个个漏洞转眼间变成了一朵朵花。我想,她对待衣服上的“洞”,一如对待自己的伤口吧,那些揪住她不放的苦,咬着她,让她千疮百孔,可是她懂得用一个个坚强的笑脸去缝补它们。
祖母一生都在不停地打扫。我想,那是她在努力打扫时光里的苦楚,擦拭命运里的阴霾吧,使一个个日子变得明亮而欢快。
祖母走的时候,背驼得几乎快挨着地面了,她在无限接近大地。这个不肯在命运面前下跪的人啊,一个躲闪不及就埋入了荒丘。
在祖母的墓前,我们放了一只扫把。我们每次来,都会把她的墓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知道,祖母的一生,与灰尘为敌。因为她是一个扫把,是地面的云,而云是天空的扫把。
祖母走后,母亲辞职回家,接替了祖母的活计。母亲打心眼里一直看不惯祖母的“洁癖”,现如今,她的身上却越来越多地有了祖母的影子。只是住进了楼里,很少再用扫把了,经常映入我眼帘的影像是,母亲如一个奴仆,跪在地板上,擦拭着一地的碎语流光。
母亲继承了祖母的干净利落,使家里的物什闪着亮晶晶的光。我知道,那光里,亦有祖母的灵魂。这两个伟大的女人,正在将干净温暖的日子一脉相传。
如果有人好奇地问我,你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会怀着幸福的心告诉他:白天打扫,夜里祈祷。
白天可以仰望云朵,夜里可以看到月亮,这就是最简单的幸福了。
云的使命,是让天空变得干净。月亮的使命,是让人间变得柔软。不停打扫着天空的云,常常会滴下疲惫的汗水来。惨白的月亮也见证着自己的劳苦。现在你该知道,让那些有着暗影的心一寸寸地变白,让那些僵硬的心一寸寸地变软,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
“白天打扫,夜里祈祷,那岂不是修女一般的生活?”好奇的人会问。
我说是的,这修女一样的生活,看似枯燥无味,却使这个世界变得洁白、纯净。白天因打扫而干净,夜晚因祈祷而温暖。
现在,想念祖母的时候,我就会抬头望天,看那一朵朵云。祖母在天上,肯定改不了爱干净的癖性。她肯定变成了一朵云,去做名副其实的“扫把星”了吧。她在天上忙着打扫,让天空一尘不染,甚至不留下鸟儿飞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