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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拿后妈不当妈

2022-04-24生活

她第一次对我“施暴”时,来我家还不到半个月。

那半个月,其实我已经在背后开始了和她的较量。比如,前一晚临睡前我会偷偷在她的杯子里撒上一层盐,她第二天早上喝水时,就会被咸到;我会用小锯子把她一只鞋的鞋跟锯短一点点,她穿上一迈步,就是一个踉跄……

对我的这些恶作剧,她都保持了沉默。这让我产生了错觉:第一,她好欺负;第二,作为一个后妈,她不敢对我怎样,怕别人说她,因为她嫁给了我爸,有一院子的人在看着她呢!

那天晚上,我带领院子里的几个捣蛋鬼把王奶奶家乘凉的棚子点着了,还围着火堆欢呼雀跃……她和大家一起把火扑灭后,立即冲过来一把将我拽回家,关上门,二话没说抓起鸡毛掸子就打。

刚开始我还试图反抗,因为她看上去瘦瘦小小,而我作为一个12岁的男子汉,已经跟她差不多高了,也自认为比她有力量。但我没想到,她瘦小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那么大的力量,我刚做出反抗的举动,她便一把将我摁倒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就打了下来,我竟然丝毫动弹不得。她一边打一边吼:“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后妈也是妈,也能管你、打你、教训你!”

我也冲着她吼:“后妈打人了,救命啊……”

结果,我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来拉架。其实我模糊看到门外晃动着一排脑袋,可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看我这个院里有名的“惹祸精”,如何被后妈教训。

后来,我识趣地不喊了,她才住了手,而我也已经被打惨了。她把鸡毛掸子丟到一边,指着我说:“以后再敢胡作非为,犯一次打一次,不信你就试试!”

我忍着剧痛,强忍着眼泪,回头瞪了她一眼。

她不屑地说:“你还别不服,有本事你去告状,我也正好想找人说道说道,像你这样的‘熊孩子’到底该不该打!”

“哇”的一声,我哭了。因为疼,也因为我终于意识到,她的话是真的。如果我爸知道我放火,肯定不会轻饶了我。奶奶虽然偏袒我,但也说过不许我惹是生非……唉,看来在短时间内,报仇肯定是无望了。

那天晚上,我是趴着睡的。因为是暑假,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喊我起床,等我醒来时已经10点多了。

屁股很疼,肚子很饿,我四下看看,她不在家,但厨房里飘着红烧肉的香味。抗拒了3分钟后,我向红烧肉投降了。

和她的第一次正面战争,以我的全盘告负而结束。过了好些天,我屁股上的印痕都还在,我没敢再搞恶作剧。我听了伙伴们的忠告:惹不起,躲得起。

她当然知道我在躲她,只要我爸不在家,吃饭的时候,我就把饭菜盛到碗中,端进卧室去吃。她却好像压根儿不在意我的躲避,只要我不主动说话,她便也不说。

她的厨艺非常好,擅长做各种荤菜,尤其是我最爱吃的红烧肉、红烧排骨、红烧鱼……她连豆腐都能做出诱人的香味来,这常常令我有些英雄气短。所以,我躲避她的行为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反而有点低眉顺眼的感觉,这让我十分懊恼。

她最让我佩服的是,不管我和她之间发生怎样的矛盾,只要我不告状,她便什么也不说。就像那次放火挨打事件,事发一周后我爸回来了,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她也没告诉我爸赔了王奶奶家3000块钱的事。她的保密让我省了一顿打。

这些秘密让我和她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至少在老爸看来,我和她相处融洽,相安无事。但我和她都知道,真相并非如此。可是真相是什么呢?我也开始有些搞不明白了。抵触是有的,怕也是有的,恨呢?说不上来。毕竟每天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我两年间长高了28厘米,体重增加了15千克。另外,她来之后,家的确像个家了,井井有条、干净整洁,而我再也没穿过脏衣服,白衬衫永远洁白,牛仔裤永远干净,运动鞋也永远是我喜欢的牌子。

挨打的暑假过后,我上了中学,开始早出晚归。我和她进入了一种平和而疏离的状态。本以为要钱的事会让我不得不向她开口,但她总会提前把钱准备好放在桌子上。看样子,她比我还懒得开口,这倒很合我的心意。

中学功课日益紧张,后来我连电视都没时间看了,她好像也不看。晚上我做作业时,家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有一天晚上,我做题做到深夜,感觉有点儿饿,打算去厨房找点儿吃的。推开门的一瞬间,我被吓了一跳。客厅里没开灯,电视机却亮着,无声无息,她坐在电视机一米开外的小凳子上,看字幕。听到我开门,她忽然回头,好像也被吓到了。我有些尴尬,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她迅速恢复淡定,平静地说:“看你开着灯,知道你没睡,这么晚了,是不是饿了?厨房里有煲仔饭。”我应了一声,从她身边走过去。不知怎么的,那一刻我的双腿有些沉重,心也有些酸软。

从那之后,我发现不管我复习功课到多晚,她都会做好一份可口的夜宵等着我,但从不喊我,只等我饿了自己去找着吃。终于,有一天晚上,吃完虾仁鸡蛋羹后,我对她说:“谢谢您!”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有什么好谢的,后妈也是妈,亲妈能做的,后妈也能做。”

我忽然就忍不住湿了眼眶。我背过身去,说:“您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一点再看吧,影响不到我。”

她好像应了一声,我没听清,但之后她依旧看着无声的电视,直到两个月后,我参加完高考。

高考成绩好得出乎我爸的意料,他坚决要为我举办盛大的升学宴,七大姑八大姨也都为此兴奋,热情参与。

那顿饭,78岁的奶奶也来了,和她挨着坐。奶奶说:“小宽能有今天的出息,多亏了你。”

她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开始夸赞她,她终于有点儿招架不住了。我起身,几乎不假思索地替她解围:“你们怎么都那么客气啊,別拿后妈不当妈,好吧?”所有人顿时大笑起来,只有她,愣在那里,第一次失去了我熟悉的淡定。她呆呆地看着我,看了好久,终于一眨眼,眼泪簌簌而落。

我忙低下头去。没有人知道,说完那句话,我和她一样也有些震惊。整整6年,我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我们之间的对话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时光能记住一切,记住她来到我身边的每一天,记住她对我所有的付出,包括那顿令我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暴打。我后来才意识到,不是每个后妈都有勇气举起鸡毛掸子的。

她没有拿我当外人,从来都没有。我终于在时光里读懂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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