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多年,重温童话,我的身份从懵懂少女,变成了给女儿讲故事的母亲。多年前深爱得痛彻肺腑的《海的女儿》,此刻我讲讲停停:啊,我女儿还太小,听不懂,但,我希望她听懂吗?我愿意看她如此之痴,为了一个完全不爱自己的男人,自毁自残,最后化为泡沫?
童话大抵黑暗,白雪公主太血腥,太妖魔化女人的嫉妒;灰姑娘说的是“人要衣装”,王子只记得这双鞋,不认得这个人;挑挑拣拣间,打动我的,竟是我从不曾注意过的《野天鹅》。
仍然是残酷后母的故事,王后把十一个王子都变成天鹅,任他们飞走。他们的小妹妹爱丽莎想救回哥哥,唯一的办法是去教堂墓地摘回有毒的荨麻,织成背心给哥哥们穿上,他们才会变成人。“她用她柔嫩的手拿着这些可怕的荨麻。这植物像火一样的刺人。她的手上和臂上烧出了许多泡来。”而更苛刻的是:“从你开始工作的那个时刻起,一直到你完成的时候止,即使这全部工作需要一年的光阴,你也不可以说一句话。你说出一个字,就会像一把锋利的短剑刺进你哥哥的胸脯。他们的生命是悬在你的舌尖上的。”
同是哑女,人鱼是用声音换取了双腿,永远出不了声,大概也就死了心。正如缠了足不能复原一样。而爱丽莎,唇舌无缺,她能说,但必须用意志控制,“不说”。
她去教堂墓地摘荨麻,要经过吸血蛇妖,她会不会惊恐得想大叫;编织的分分秒秒,全都是火烧火燎的痛,她有没有停下来,向自己手心吹口气,却连一声“哎呀”也不能出口;年轻英俊的国王爱上了她,她把头偎在他怀里,“她多么希望能够信任他,能够把自己的痛苦全部告诉他啊!然而她必须沉默,在沉默中完成她的工作”。能拯救我们的,不是上帝,只是工作。
忍住,好难。
聪明人往往刻薄,有时候,一句俏皮话在口边上,明知道伤人,但不抖出来简直对不起自己,是锦衣夜行。最谦逊的人自称是小狗,也要说“大狗要吠,小狗也要吠”。
而良辰美景当前,爱人说:“我至爱你。”一句“Metoo”,如兰花藏在舌尖,却只能任它萎谢;坏人言之凿凿控诉自己,不是不想辩解:“我没有。”烈焰一张口就会喷射,却只能,像吞火艺人一样,把那满腔怒火艰难咽下去。
形势越来越严峻:大主教指证她是巫婆,国王亲见她走过墓地,也决定烧死她。火刑柱上的火焰在等待她,万人唾骂。在去往火刑架的游街路上,她来不及抬头,她充耳不闻,她起满水泡的手还在编织荨麻衣,并且——缄口不言。忍无可忍,仍需再忍。
寒山问拾得:世人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我当如何处之?拾得曰:只要忍他、避他、由他、耐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这不是“不要理他”就能解决的问题。
到底在最后关头,十一只野天鹅来了,正如她拯救他们一样,他们拯救了她。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终于能够开口:“我是无罪的。”——成年如我,看到这一行字,热泪盈眶。
过到这个年纪,人鱼公主的故事用俗人视角来看,就是:自找的。她开了一场自弹自唱的音乐会,写了一部海洋版的《陌生女子的来信》,她确实深爱,但有任何人从这深爱中获益吗?她饶过王子不死——但王子原本就是无辜的。她是痴情女子,他不能算负心郎。她只是伤害了自己的家人,“老祖母悲恸得连她的白发都落光了”。一念之差,她糟践了她原本好好的人生。
而爱丽莎和她的哥哥们,被命运残酷折磨而不退缩。她遍历了流浪、荣华富贵、疼痛、诋毁、爱人的绝情,“人们把她从那华丽的深宫大殿带到一个阴湿的地窖里去……孩子们唱着讥笑她的歌曲。没有任何人说一句好话来安慰她”,却仍然工作不辍。这是最笨然而最有效的方式。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而斯人如何成全大任?不是被动承受,是主动地,迎接、面对与负担这苦与劳,无论多么冗长痛楚,要经历怎样的伤害与诽谤,有多少次心灰意懒,都务必坚持到底,而且在完成之前,只字不提。
对于受苦、罪恶和人类其他一切患难的唯一药物就是智慧——还有沉默,以及辛勤的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