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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是“铃铛”女侠

2022-04-24生活

我妈走的时候,留给我一对镯子,银制,有暗哑的光芒。我用它打成一串铃铛,挂在腰上。

我爸妈离婚不久,我爸就把家里的楼房卖了,他让我搬回奶奶留下的弄堂老屋。而他在离婚后的第二个月,终于圆了他多年的梦想,带着卖房的钱,天南海北地跑生意,只留我一个人独自生活。

其实,他们离婚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起码不用天天听他们争吵。每个月我的生活费,会准时从不同的城市汇过来。而我妈也觉得亏欠了我,总是偷偷地寄钱给我。所以我便拥有了16岁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充足的钞票和大把的自由。

老房子全身都是吱吱嘎嘎的毛病,住着的人也是吱吱嘎嘎。一楼的胖老头儿,在我住进来的第三天就和我吵了一架,他说他年老睡觉轻,我晚上回来,铃铛“稀里哗啦”,他就一宿不用睡觉。我懒得理他,关上房门,他却还在门口不依不饶地罗嗦了半天才走。

老房子离我的学校太远,我爸给我转了学。在新学校的第二个星期三,我急赶慢赶还是迟到了,班主任黄老师硬着脸,石头一样地站在那儿,好像随时都会长出绿色的苔藓来。她让我把铃铛摘掉,说影响别人学习。我不摘,她就生气了,说你家里都已经那样了,还不知道自爱。

我歪着头,问她,我家里都哪样儿了?然后把书包甩在背上,转身就走。黄老师气极败坏地在我身后叫我回来,我在楼梯口停下,没有回头,只是使劲地扭了扭腰,铃声飞溅。

那天起,我就让自己不要上学了。

我开始常去网吧,玩一种叫《千年》的游戏,在网上我是叫“铃铛”的女侠。

在网上龙和我PK,两刀结束我的性命。我复活,跟着他,偷袭,又让他两刀结束我性命。他说,都一个网吧的,打什么呀。

我抬头四望,看见了龙。他对我招手,微笑。我敲字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嘿嘿,当然知道了。

他约我去打电玩。在电玩城我认识了他的几个朋友。我和他大踩跳舞机的时候,来了一个短发的女孩,龙叫她“小娅”。

龙拉着她去了墙角。他们计较半天,小娅才离开。在门口,她狠狠地对我说,“你等着。我小娅可不是好惹的。”我嗤之以鼻,别过脸去。

从电玩城出来,已经很晚了,龙说送我,我没让,自己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出租车在弄堂口停下。弄堂一片死寂漆黑,只有我腰上的铃铛哗啦作响。有时候真不愿意一头扎进去,总让人毛骨悚然。走到弄堂中间的时候,有一个女孩站出来,是小娅,她指着我说,“就是她。”几个人就从她身后冲上来,把我围住。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打倒在地上。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围堵,连叫救命的经验都没有,倒在地上,脑子混乱,只知道拼命把自己蜷成团儿,再小,再小。

突然弄堂亮了起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大喊,你们这群小赤佬,快点走!我已经报警了!

打我的人一哄而散,纷乱中我听见小娅说,“以后你离龙远点儿!”

我躺在地上,想翻过身都不能。一个胖胖的身影走过来,竟是和我吵架的胖老头儿。他气喘吁吁地把我扶起来,给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把我送上了楼。在我要关上房门的时候,他唠叨着对我说,女孩子不要回来得太晚,很危险的。我停了一下,赌气地说,要你管!

关上门,屋里没有光,身上跟刚拆过骨头一样松散疼痛。躺在床上,想起我妈,好想让她现在抱着我。爬起来给她打电话,电话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一个陌生男人没睡醒地喂来喂去,我没吱声儿,挂线,躺在床上悄悄地抱紧电话。

月亮从云层里强挤出个缝儿,透出白白的月光,屋里有了明暗的界线,我把头扭在暗影里,闭上眼睛。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不大,但在夜里分外清晰。我问是谁,没有人答应,打开门只有一瓶药酒放在门前的地上。一定是楼下多事的老头儿。我坐在床边给自己擦药,擦着擦着眼泪砸在手上。

龙看见我身上的伤,没说话,拉着我找到小娅,他“啪”地扇了她一个耳光,说你以后少来骚扰铃铛。我和小娅都愣住了,我第一次见到打女生这么顺手的男生。

白天我们上网,晚上他带我去迪厅。那天晚上玩得真疯,我第一次喝酒,没想酒量挺大。音乐震耳欲聋,狂叫也没人听得到。我从洗手间回来,龙拉我坐下,说想不到你酒量很好啊,再来一瓶吧。我豪爽地举起瓶子,还没来得及喝,就有个服务生走过来,说有人找我。

到了门口,没看见找我的人。我问服务生谁找我,他腼腆地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他说,你快走吧,刚才你的朋友在灌你。你看不出来吗?我看你小,才告诉你,别让人骗了。

我干吗要信你。

他又笑了,我在这儿看得多了,他们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我有些犹豫不决,他却说,你是不是没钱了呀?

他费劲儿地从兜里掏出20块钱,放在我手里说,刚赚的小费,给你打个车,快走吧。说着他把我推了出去。我愣愣地捏着他给我的20块钱走出灯光闪烁的大门,我回头望他,他却对我摆手。我知道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深夜的弄堂,只有我腰上的铃铛,清脆明亮。没有人知道,其实我需要这些声响来抵挡黑暗里的孤独与恐惧。

下了出租车,手里一直捏着那张20元的票子,我没舍得用它结账。站在狭窄的弄堂,发现有些不一样。原来是胖阿伯家门前不知什么时候装了一盏黄色的小灯,昏黄微弱的光线,却润亮了整条弄堂。我第一次可以走这条路不用害怕,自如地上了楼。

第二天,我没有再找龙,他打来电话,我也没有接。我重新找了一家网吧,泡在里面玩游戏。每天下午五点,我都会躲开,因为那个时段总会冲来大帮学生,甩下书包,兴冲冲地满头大汗。那些书包“砰砰”地砸在桌子上,砸得我心里怪怪的,有些痛。

晚上,我在网上聊得正欢,突然有人拍我的肩。竟然是黄老师。她的头发不像平日那样一丝不苟,有些凌乱,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气。她说,回学校上学吧。上次是我不对,但你不能拿自己的未来赌气。她当头就是一句对不起,让我没脾气地跟她出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笑了笑,我是来找朋友,刚好撞上你。太晚了,你快回家吧。明天一定要来上学啊。她把我送到公车站,看我上了车,才回身离开。看着她并不熟悉的背影,我感觉心里有些东西突然柔软地塌陷了。

第二天,我很早去了学校。同桌激动万分地说,你可总算回来了。我说,我有这么好吗?值得你那么激动。他说,有,有,有,你回来了,黄老师就不用每天晚上去网吧找你,也不会顺带把我们抓个正着啦。

我这才知道,原来黄老师,是找了那么多个晚上,才和我“刚好撞上”。黄老师找我说我落下的课程会帮我补上来。我说这两天先不着急补了,你这阵天天加班,也该好好休息休息。她说我没加班,休息什么?我说,你去网吧加班我都知道了。她拍拍我的肩,我们都笑了。

放学一个人回家,走到弄堂口就看见了胖阿伯家门前的小灯,我轻轻地摘下挂在腰间的铃铛,放进书包。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有铃声吵醒别人的梦境,我不再需要那点“叮当”来让自己坚强,因为那昏黄而温暖的光芒已亮在我16岁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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