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小林迷上了在家中请客。她邀约朋友的短信也很别致:“新买的大砂锅已用糯米汁浆过,去年腌的咸肉也只剩最后一刀。你再不来,春笋就老了,要吃腌笃鲜就得等明年了。”
这的确是个想见老友的好借口,比“改天我请你喝茶”要来得真诚很多。
而且,我们都知道,一大锅腌笃鲜之外,懂得吃应季菜的小林一定会给我们备下清炒紫菜薹、喷过酒的清炒苜蓿头、荠菜鸡蛋馅的春卷。更重要的是,她和她先生都是网上大名鼎鼎的字幕组成员。她一定还备下了新翻译的小众文艺片,英文版的和法文版的都有,只等着给我们欣赏。这是以俗吃开始,以雅赏终结的一场聚会。但就算老友群里最有文艺腔的人,都不觉得看原版片、把玩小林搜罗来的古董摆设的乐趣,真的完全盖得过一道腌笃鲜。
小林其实非常鄙视饭店里腌笃鲜的做法:只是用咸鲜两色的五花肉,炖粗壮的大毛笋,选料完全不真诚。她要做腌笃鲜,必要开车到郊县去,专寻那农家大灶上熏出的腌肉,最好是猪爪尖,要的就是那硬柴熏出来的少许烟火味。如此,腌肉才有腊香,才有紧实的口感。鲜猪肉要选整只的猪前蹄,而且是那种运动健将型的跑山小黑猪;笋千万不能是大毛笋,肉质松脆没有嚼头,必须选形同毛笔的修长紫笋——杭州人拿来做油焖笋的那种。一根笋纵切成四瓣,可以盘绕着放进大砂锅里。
煨四个时辰,腌笃鲜开锅时,鲜中有香,腴中见清,汤色浓郁,完全是人间至味。可喜的是,只有它,才能衬出普通米饭的晶莹软韧。口口声声说要减肥的老友们,不知不觉会干掉三大碗。
人到中年,越发觉出聚会吃一次腌笃鲜是何其奢侈的事。你要凑巧寻到熏得恰到好处的猪爪尖,金红透亮;相熟的小刀手凑巧进了跑山小黑猪;紫皮竹笋恰好长到25厘米,不老也不嫩;你还得找到一拨趣味相投的友人,放下所有的俗事来赴你的约。所有的友人,恰好没有出差任务,不必为迎接大老板视察而彻夜加班;找得到替补人选送孩子上补习班;患有多种慢性病的老父母最近精神尚可,不必早上五点起来替他们挂专家号,更不必拎着保温桶去医院陪护;家中没买新房子,不必跑建材市场;教瑜伽课的老师休假,宣布所有的课程顺延……这些条件都齐备,他们才能心无旁骛地来品尝春天的腌笃鲜。
清人吴熙载有一副对联,说的是三五友人在春光下闲走的情致。那副对子说:“春花落地闲公案,野鸟啼枝小辩才。”心要空到何等程度,才能听懂野鸟高高低低的啼唱,是在淘气地斗嘴;同样,心要闲到何等程度,才能品得出腌笃鲜那鲜咸中的甘醇,那是我们和春天数得出的几次相见,可遇而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