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事实上我的童年有点孤独,有点心事重重。我父母除了拥有四个孩子之外基本上一无所有。父亲在市里的一个机关上班,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去匆匆;母亲在附近的水泥厂当工人,她年轻时曾经美丽的脸到了中年以后经常是浮肿着的,因为疲累过度,也因为身患多种疾病。多少年来,父母亲靠80多元收入支撑一个六口之家,可以想象那样的生活多么艰辛。
在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我不记得童话、糖果、游戏和来自大人的过分的溺爱,我记得的是清苦:记得一盏15瓦的灯泡暗淡地照耀着我们的家,潮湿的未铺水泥的砖地,简陋的散发着霉味的家具;记得四个孩子围坐在方桌前吃一锅白菜肉丝汤,两个姐姐把肉丝让给两个弟弟吃,但因为肉丝本来就很少,挑几筷子就没有了。母亲有一次去买盐时掉了5元钱,整整一天她都在寻找那5元钱的下落。当她彻底绝望时我听见了她伤心的哭声。我对母亲说:“别哭了,等我长大了挣100块钱给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只有七八岁,我显得早熟而机敏。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是过年,过年可以放鞭炮、拿压岁钱、穿新衣服,可以吃花生、核桃、鱼、肉、鸡和许多平日吃不到的食物。我的父母和街上所有的居民一样,喜欢在春节前后让他们的孩子幸福和快乐几天。
当街上的鞭炮屑、糖纸和瓜子壳被最后打扫一空时,我们一年一度的快乐也随之飘散。上学、放学、做作业,因为早熟或者不合群的性格,我很少参与打玻璃弹子、拍烟壳这类游戏。父母在家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吵架,姐姐躲在门后啜泣,我则站在屋檐下望着长长的街道和匆匆而过的行人。我从小生长的这条街道后来常常出现在我的小说作品中,当然已被虚构成“香椿树街”了。街上的人和事常常被收录在我的笔下,只是因为童年的记忆非常遥远又非常清晰,从头拾起令我有一种别梦依稀的感觉。
1989年国庆节前夕,母亲被检查出患了癌症。母亲辛劳了一辈子,生活目标就是为儿女排忧解难。当知道了癌症结果时,我们一家人都陷入了绝望的境地。母亲动手术后的某天,我在去医院的路上顺便拐进邮局,买了一本刚出版的《收获》杂志,上面登载了后来给我带来好运的《妻妾成群》。当我在文学路上“飞黄腾达”的时候,母亲的生命却一天天黯淡下去——我无法确定这种因果关系,我害怕这种因果关系。
我记得,母亲从手术室出来之前,医生已经宣布母亲的病不可治愈了。我记得我当时想掐住医生的喉咙,不让他说出那句话,但最终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
1990年,炎夏之际,我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站在母亲的病榻前,女儿已经会叫奶奶,母亲回报以宁静而幸福的微笑。我心如刀绞,深感轮回世界的变幻无常,我有了可爱的女儿,慈爱的母亲却在弥留之际。7月母亲去世,她才5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