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29日晚上,郁达夫正在家里与朋友谈事情,有人来找他,他们在门口谈了几句后,郁达夫回到客厅对朋友们说,出去一趟就回来。他没有讲原因,还穿着拖鞋和睡衣,显然没有走远的打算。不料,这一去便成为海外孤客,永不复返。
咖啡店的伙计说,那晚,郁达夫和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进了店,两个人讲马来话,来者似乎要郁达夫做什么,郁不答应。随后,他们一起出门。“在离开咖啡店不远是一条小路,十分荒凉,只有一家印尼农民的茅屋。那印尼农民曾看见当天晚上9时前后,有一辆小汽车驶在那路上,里面有两个日本人。汽车停了许久,又有两人过来,上了汽车,就驶走了。”(胡愈之:《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这是朋友们所知道的郁达夫最后的踪迹。
郭沫若曾感叹:“在抗战中,在我们的朋辈中,怕应以达夫的牺牲为最惨酷的吧。”年逾古稀的老母,又冻又饿死在家乡;长兄郁华又被汪伪政权暗杀在寓所之外;他与妻子王映霞,一个写诗叙述“毁家”经过,一个写信痛斥“那一颗蒙了人皮的兽心”,枕边的话成了报刊上的直播节目。国仇家恨之际,郁达夫以“新营生圹在星洲”的心情远走南洋,这也注定了他后来的命运。
1942年春,新加坡沦陷之前,他避难到苏门答腊,已经不能以原有身份公开活动,而是化名“赵廉”,还与朋友合作开了一家酒厂,做起了老板。日本人大浜令宜回忆:
这之前,只知道他是开酒厂的赵桑,但看了他的字,感到此人并非一般的华侨。他的身子整个儿显得瘦长,长脸型,血色很好,留一撮逗人喜爱的稀薄胡须。每次上门拜访,总是穿着一身宽大的条纹西式睡衣,正在读一本厚厚的书,屋里横排本的辞典和部头很大的书籍堆了一大堆,由此看出,他不是个等闲之辈。
另一位日本人池内大学的印象是:“日语、马来语、德语、法语和荷兰语说得很流利,战争与政治避而不谈,总是只谈论女人,但说上半个小时的话,你就可以知道他是个层次很高的知识分子……”一个人的身份和经历可以编造,可气度却无法作假。不过,郁达夫也不会是个好演员,时不时总以本色出演。到苏门答腊不久,他对日语的精通即被发现,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征召为日军的翻译。利用语言优势,他帮了不少人的忙,“赵大人”在当地可是顶呱呱的好人。“日本偶然破获印尼共产党一个机关,别的证据没有找到,只搜出一份捐款人名单,牵连太广了,郁达夫把名单指给日本兵看:‘这穷鬼,放高利贷,五盾十盾地放!’宪兵把名单撕得粉碎,打了坐守机关的印尼老人几个耳光,扬长而去。”可能没有人知道一代名士在军营中的屈辱,一个细节或许显示了郁达夫的真实生活:他与日本人一起过夜时,生怕自己讲梦话。
为了把“富商”的身份坐实,郁达夫在当地娶妻子,对方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有一次,郁达夫问对方:“你看我究竟是做什么的?”妻子望着家里一堆堆的书说:“我看你呀,是一个都冈八杂(马来语,读书匠的意思)。”本色是书生,枕边人没有看错。据说当地早有人知悉他的身份,日军大概在1944年初也知道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对他怎么样,直到宣布投降后,日军武吉丁宜分队的一个班长,为了消灭罪证,下令几个部下绑架郁达夫,并在8月29日当晚勒死了他。次日清晨,他的一个女儿出生了,永远见不到父亲的女儿……郭沫若说:“这真真是不折不扣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冰心在回答日本人时说:“战争对中国文学的最大打击,便是我们失去了他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