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很大,吹得窗棂阵阵响动,几番辗转反侧之后终于睡去,梦到了一些事物:多年前死去的一条狗、曾经在我的屋檐上下翻飞的鸽子、那盆硕大的仙人球……它们接连在我的梦里掀起温暖的波浪,以至于我醒来的时候,竟流了泪。
和妻说起梦里的事物,她说这是神经衰弱的表现。“你最近太累了,不如给自己放个假,出去放松一下吧。”
我怎么可以停下来。孩子的高额学费,父母身体不好,时不时住院的费用,电费水费取暖费电梯费……生活的各个角落都是张着嘴等着吃食的小兽,我怎肯置若罔闻?
这生命,给了人多少欲说还休的无奈,只是心里总是忐忑的。像对生活中许多的事一样,当怀着小心翼翼的犹疑试探着开始,并不能立刻准备好接受最后的别离和伤心。毕竟,我们总是为了希望而来。
最近看了徐淳刚的小说集《树叶全集》,读来令人耳目一新。“我看见圆的树叶,椭圆的树叶,掌状的树叶,羽毛样的树叶……更多是不规则的树叶:树叶让我迷茫。”
看吧,他的生命里全是树叶!
作家张绍民在对这本书的评论中的几句话更值得称道,他说:树叶是什么?是天空的胎记、脚印;是空气的补丁,大地深处漫游的书信,漫游到树上,打开;树叶的脉络含有闪电的衣服(皮肤);树叶面对风,风用地震灌溉树叶,树叶用风的地震洗澡,洗出自己的香气和力量;小虫子睡在树叶上,把树叶摇摆的地震当成安眠曲。
如此说来,我们是万万离不开这些树叶的。这些诗意的树叶、哲学的树叶、意识流的树叶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原以为一场秋霜会风卷残云般将所有的叶子都吞噬,只剩光秃秃的枝头,徒增悲凉的晚景。可是第二天早上打开窗子,惊异地发现有几枚叶子竟顽强地挺住了,依然在树枝上蹦跳着。这时候,心中的喜悦自是无法言说的。一场秋雨一场寒,尽管我知道,它迟早要谢幕,但这一刻,它还在,并且闪着耀眼的光,我便已知足。
心也忽然间豁朗起来,人生免不了的是悲伤,不管是跋涉在现实世界的泥沼之中,还是接受花样繁多的伤痛的改造,让一颗心逐渐生满厚厚的痂,那是一种冷漠,也是一种保护。
所以啊,有什么好怕的,我爱的树叶还在,它们依然快乐地在树上蹦蹦跳跳啊!
移民海外的阿辉回来了,虽然衣着光鲜,却掩盖不住倦容。时隔多年,他老了许多,眉宇间铺满无尽的沧桑。谈起这些年在国外的生活,他极少炫耀,更多的是唏嘘感叹。“一个人不易啊,背井离乡的,尤其是夜里想家的时候,那种滋味就像虫子啃噬你的心一般。”我想我是能理解那种境遇的。
我们默默地坐在花园里,我像他的影子,抑或他像我的影子,在深秋轻寒的风里,被茫然的感觉缠满,不挣扎,不呼唤。
我并没有问太多,只是和他一起念起年少时光,念起一起玩过的游戏,念起一起喜欢过的女孩儿,念起那棵树……
“那棵大榆树还在吗?”
“当然在,现在它变得更加粗壮伟岸了。”
我们一起去看那棵树,儿时我们经常一起去爬那棵树,在它的枝丫间嬉戏玩耍,摘嫩嫩的榆钱儿吃……现在的我们是爬不动了。
“唉,树叶掉光了,不然你看到的这棵树会是异常的茂盛,能遮出一大片荫凉来呢!”我不无伤感地说道。
阿辉却扶了扶眼镜,定定地望着那棵树,眼里充满无限柔情,大概是想到了儿时的一些往事吧。
“快看,树叶!”他忽然尖叫一声,吓了我一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有一枚顽强的树叶,坚守在树枝上,陪伴着这棵树,给它最后的慰藉。
我在阿辉的眼底,看到了泪光,亦如我梦醒后的泪痕。
我没打听他这些年的细节,只听到阿辉的一声叹息。或许目前他也受到了某种挫折吧,比如他的生意,比如他的情感,但不管怎样,我知道,他会把所有苦痛都挨过去,就因为他看到那枚叶子时的尖叫。
灰心失望的人,蓦然间看到,他爱着的树叶依然蹦跳在树枝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和振奋的呢?
“不如,折了这枚叶子,留个纪念吧。”我提议。
“不,让它在属于它的地方多待一会儿吧,哪怕一秒。”
我知道,他已经把那枚叶子装进了口袋,那枚叶子会随他一生。
有树叶就好。
树叶蹦跳着,我们就没有理由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