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山东泰安人,今年八十八岁,属龙。她在泰山脚下长大,却一生未登过泰山。
姥姥近年开始健忘,时常不认得人;唯独我去,她会在我一进门就唤我名字——我陪她看了十八年的电视,她不记得我才怪。
小时候陪姥姥看电视,是我结束每天的书法练习后最惬意的时光。她最爱看《动物世界》,她说:“这节目好,就这节目演的是真的。你看,谁游、谁飞、谁跑、谁爬、谁吃草、谁吃肉,老天一早都给定好了,再厉害的人也编排不了。”这些话虽然年幼的我听不懂,却也明白姥姥一定是泄露了什么大智慧,不得了。她坚决不准我看金庸跟琼瑶的作品,痛骂那些都是胡扯,然而她给我讲的那些睡前故事才真是我听过最扯的——怪力乱神,都是封建迷信。在她的诱导下,我识字后独立阅读的第一本书是《聊斋志异》。读后我只确认了一件事:全天下会讲故事的人,蒲松龄第二,我姥姥第一。同一个故事,姥姥每次讲,结局都不一样。起初我以为她别出心裁、故意为之,后来才弄明白那些故事她大多只记了个开头,后面都是随讲随编,竟都能自圆其说,真有文化。可谁能想到这么有文化的一个人,竟是文盲。
因无缘读书,姥姥犯过不少低级错误。某段时间,她被老太太们带着笃信某个气功大师,号称每天“吃太阳”即可强身健体,长命百岁。那段时间我每天被姥姥拉到窗户底下,盯着太阳看,不许眨眼。通常我“吃太阳”半分钟,就眼灼泪飙,回到书桌前看字帖上的字都是重影,再多看两眼,全世界都黑了。我问姥姥:“姥姥,你眼睛不疼吗?”姥姥自信满满:“有点儿,但身体里暖和,感觉有个太阳。”幸亏后来被我妈撞见,跟姥姥大吵一架才算作罢。多年以后她有点儿青光眼,我怀疑都是太阳惹的祸。
姥姥虽迷信,但她不求佛、不算命,自己信奉一套善恶因果论。姥姥给我讲了个据说是她山东老家的真实故事。一个农夫请来风水先生为他选址盖房。经过自家菜地时,农夫拦住先生,一再要求看看此处风水。先生脾气暴、心眼小,虽瞧出此处为凶地,仍应声道:“特别好,就这儿吧。”十年后先生途经此地,见一深宅大户,遂入门拜访,主人竟是当年的农夫。先生大惊,终忍不住发问。农夫解释说:“当时我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大肚婆在偷菜,唯恐扫了人家颜面,更怕惊了胎气,便拦了先生,没想到先生真说这是块宝地。如今看来,先生果然神算!”先生从此隐退,给世人留话:“风水都是跟着人走的,好人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好风水。”
姥姥补充道:“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命自己修。懂啥意思了吗?”
我说:“做人要善良。”
姥姥是个善良的人。听长辈说,当年姥爷先一步离开山东老家,闯关东来到沈阳。后来姥姥带着几个孩子千里迢迢追随姥爷,自己已经吃不饱饭,路上还收养了一个男孩。后来途中走散,姥姥愧疚不已,定居沈阳后一直尝试寻找,三十多年后,终取得联系,至今保持通信。
大约上三四年级时,在陪姥姥看了好几年《动物世界》后,我跟姥姥共同爱上了一档综艺节目——《正大综艺》。节目中有三位英文很棒的台湾女导游,带观众去全世界欣赏风景。哪里的海都比不过马尔代夫——起码在电视上看起来如此。
“姥姥,你看过海吗?”
“没有。”
“山东没有海吗?”
“有。”
“那你怎么不去?”
“沒工夫。”
“山东都有什么?”
“泰山。”
“那你去过吗?”
“没工夫。”
“姥姥,将来我陪你去泰山好不好?”
“就怕到时姥姥岁数大了,爬不上去了。”
“等我挣钱了,花钱叫人背你上去,买直升机飞上去。”
“好。”
“姥姥,将来我带你去马尔代夫,看海。”
“好。”
那些年里,我跟姥姥在《正大综艺》和《动物世界》里走遍了大半个地球,但大多数地方姥姥都是一看而过,从来记不住名字,反而“马尔代夫”这个拗口的名字,像是刻在她脑子里。这逐渐演变成我跟姥姥之间的哏,只有家里亲人才懂。
“姥姥,将来我要带你去哪儿看海?”
“马尔代夫!”
每年大年初二的家庭聚会上,长辈们都会被我跟姥姥这一唱一和的老哏逗乐。其实家中的孙辈们都嫉妒我由姥姥一手带大,从小没有为生活琐事忧愁过,洗衣、做饭、大小家务全都不会,少爷当不了,倒像个废人。
父亲过世后,引发一系列家庭变故。姥姥就此结束了在我家跟我同吃同住十九年的日子,搬去舅舅家养老。此后不久,我休学在家一年,陪伴母亲,料理家事,学会了洗衣、做饭等大小家务。
就在我结束休学回香港的当天,姥姥在菜场门前的一块冰面上滑倒,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一开始我妈没敢告诉我,隔了多日,在大夫确诊姥姥没有致命伤后,我妈才对我吐露实情。全家人心里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姥姥摔倒,都是因为想你走了神。”
我只恨泰山不能移动,马尔代夫也无法化作一泓清泉,让我将一山一水呈至姥姥面前,弥补我的遗憾。
今年年初,我在沈阳老家待了数月,隔几天就去陪姥姥看电视。困了,就窝在她的床边眯一小会儿,如那十九年里一般平常。几次醒来时,我都发现姥姥正侧身注视我的脸,眼神里有种道不明的东西。半小时前,她还不认得房间里其他的亲人,可她一直叫着我的名字,翻来覆去地讲述我幼时的趣事,惹得其他家人嫉妒不已。
“姥姥,有一天你不会忘了我的名字吧?”
“郑执,郑执。”她像在念某种拯救记忆的咒语。
我将泪水噙在眼里,不敢直视她最近一次因摔倒而撞成青紫色的眼眶。
“那你叫什么名字?”
“啥兰来着,不记得了。”
“会写吗?”我调侃她。
她只“嘿嘿”一笑,懒得理我,奋力用手肘撑起身子——要看电视了。
电视打开,正巧某个旅游节目在播。屏幕里汪洋一片,竟是马尔代夫。
她努努嘴,意指海滩边上嬉戏的几个比基尼美女,慢吞吞地说:“穿得太少了。”我被她逗乐,调大电视音量,问她:“大海,漂亮吗?”她点点头:“漂亮。”
“这是马尔代夫。”我趴在她耳边问,“还记得马尔代夫吗?马尔代夫是哪来着?”
“知道。”她眼睛没有看我,始终盯着电视机里的那一片蔚蓝,撇撇嘴,很不屑地说,“我家。”
我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