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我站在离家最近的华人超市鱼档前,面对着一排玻璃缸,小气泵的突突声,翻腾着透明的泡沫。天晓得是快乐还是不快乐的鱼,种类永远不超过四种:鲫鱼,鲈鱼,塘虱,石斑。我悚然一惊,不是一模一样吗?一个星期前,也是这个时间,这样的天气,同一位师傅,矮个子,神情谦卑,每次看到他,他暗中揣着的笑马上往嘴角堆。“一尾塘虱,两磅以下的。”他拿起网兜,“都不止两磅呢!”网兜在鱼池里搅起小小的波浪,我在旁指手画脚,终于取得共识,他捞出一尾生猛的鱼。“要不要切成一段段的?”“把头切下就好。”师傅生怕听错,又问一遍。我重复一遍,随即冒出罪恶感—想起伊拉克的恐怖分子斩掉英国人质头颅的镜头。在对话的空隙,去另一个货架拿了盒豆腐。上一次和这一次,对话,动作,我的心理活动,师傅的剖鱼过程,豆腐的牌子,出自同一个模子。
“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做自由和生活的享受。”师傅把湿漉漉的塑料袋递给我,夹带一个谄媚的微笑;就在这一刻,我想起歌德《浮士德》里的诗句。是啊,开拓意味着向前,向前意味着众多的未知、不可测,疑问,困难,求索,搏斗,坚持,突破。毫无疑问,这对既成秩序是不加犹豫的破坏。改天换地,痛快淋漓。
年轻时至为畏惧的,就是“老样子”。偏偏世道多艰,压迫和禁锢极少松动,站在秋天的田野中,被稻浪包圍着,何等向往蓝天一般的自由。四十多年过去,从前制造窒息的因素早已不再。如果我拥有双翼,背上的蓝天,不存在准不准飞的问题,而是能飞多高多远。然而,依然心存忧惧,为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在物质层面的重复之外,精神能否“向上”。
回顾两次买鱼之间的日子,做了什么属于“开拓”的事。早餐必备的麦片,手拿球拍站在门外和邻居的闲聊,傍晚的散步,以及市民放在门外的包裹被顺走之类的信息……这些组装出晚年面貌的“零件”,自属必要,但未必可以变为灵性生命的养分。
把鱼吃掉之后,对着窗外黑得神速的天空,脑际冒出痖弦先生的名句:“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这无疑是抄袭人生的诗性写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