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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父

2022-04-24人生

父亲很丑。1。42米的个头,村里有几个初中毕业的孩子私下叫他根号二(根号二约等于1。41)。父亲长了一张大脸,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之下变得干巴巴的。父亲平时胡子拉碴的,再加上一双无神的眼睛,简直可以说邋遢得有些让人不愿意靠近。

父亲很穷。上山干活,往脚上套四五双袜子,脚后跟还露在外面。

最烦的是,他还很憨。

1

除了种田,父亲没有别的本事。

村里其他人都会在种田之余搞点副业,最不济也会到山里采些山货,赚点买盐、买针头线脑的钱。但父亲就只会老实巴交地种田。

我和哥哥读书要学费,他种的粮食卖的钱不够,他就种烤烟。

种烤烟有很多特别麻烦的工序,最后一个环节是把烟叶晾到特殊的烤房里烤,对温度的要求特别严格。一天24小时,父亲需要每隔一个小时去烤房里添一次柴火。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就连续四五个月没办法睡个囫囵觉。

从哥上小学到我大学毕业,父亲啥都没干,就种了20年的烤烟。

我大学毕业以后,他还要继续种。我们威胁要把他的烤房炸掉,他才算安分下来。

种烤烟很辛苦,他吃早饭的时候总是天还没亮,吃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久。

他不吃午饭。20世紀90年代方便面在村里出现,他发现那是个好东西——能充饥,还不耽误时间,他就一箱一箱买回来,当午餐。

村里的路很烂,不能走大车,偶尔有村民自己用摩托车改装的三轮车,带着一股黑烟,发出惨烈的嘶吼,像发了疯的怪兽一样颠簸着爬上来。

要把烤好的烟运出去卖,把种烟用的化肥运回来,全靠父亲的双脚和双肩。

因为他矮,每次背着一大捆烟叶走在路上,从背后既看不到头,也看不到脚,仿佛就是烟叶自己在路上走,显得很滑稽。这也更容易让人觉察到父亲的憨。

有一天他卖了烟,买了方便面回家,半路上遇到一个开着三轮车的熟人,愿意捎他一程。他像蹲厕所一样蹲在改装的车盒子里,双手牢牢抓住盒子的两边。那个样子,很像古装电视剧中被绑在囚车上游街的犯人。

回到家他才发现,自己一路只顾自己不被颠下车去,他买的方便面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颠掉在半路上。结果他门都没进就折身下山,沿路去找。

他再次回家的时候,天早黑了,方便面也没找回来,怕是被放羊的人顺手捡走了。

母亲埋怨他:“那么大个人,一箱方便面都能丢了!丢了就丢了嘛,还去找,耽误半天时间。你是不是苕(老家方言,指憨)!”

父亲什么都不说,默默去吃母亲留在锅里的饭。

2

因为父亲又矮又丑还憨,小时候每次学校要开家长会,我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让他去。好在他很忙,能不去,他就不去。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天,下大雨,我早上翻山越岭去学校时淋了雨。我在学校发高烧,头疼得趴在桌上啜泣不止。

没有电话,老师请个刚好顺路的人捎信给父亲。

下午的时候,父亲站在教室门口,从头到脚都是泥,大声喊我的乳名:“走,回家。”

他背着我蹚水、翻山,一身水,一身泥。

那是记忆中他第一次到我的学校。也是在那天我发现,即使他那么丑,那么矮,那么憨,同学们好像也并没有因此而取笑我。

到高中时,我已经能够比较坦然地接受他去学校了。

高考前夕,我在全省模拟统考中成绩突出,有上名校的潜质,学校因此特别邀请父亲来参加高考动员大会。我和父亲的位置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间。

动员大会在学校操场举行。他到的时候校长的报告刚好进行到一半。

他站在人群的边缘,踮起脚拼命朝我挥手。

我猫着腰,尽量避开同学们的视线,领着他从主席台下走到让他引以为自豪的位子上。

哪怕是来送儿子出征,他依然显得寒酸而憨,裤腿上还沾着泥浆。

我们走过主席台时,校长有意提高了讲话的声调,可能是想尽可能吸引一部分学生和家长的目光。这一细节,至今温暖着我的心。而我再一次觉察到父亲丑,而且憨。

3

父亲憨厚,容易受人欺负。

20年前,对于农村里的公共事务,政府很少顾及,修路搭桥流行用义务工,即个人为集体提供无偿劳动。总有人投机耍滑,也总有人敷衍了事,而每逢这个时候,父亲因憨厚与勤恳,反而成了大家讥笑的对象。

就连我和哥哥也经常糊弄他。

记忆中,一年四季,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无论是周末,还是寒暑假,我们都要跟着父母在地里干活,作业则等晚上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去完成。

但是很多时候,晚上我们懒得动。临近开学,作业没写,我们就要求父亲写一张字条带给老师,他从来不拒绝。所以,初中、高中的时候,我们经常带着父亲“家里活多,没时间写作业,请老师原谅”的字条去见老师,屡试不爽。

村里贫穷而落后,大部分人对读书的理解非常传统而简单:学而优则仕——书读得多的人以后是要做官的。

但是大部分村民觉得祖坟上没有冒青烟,子孙后代自然也和高官厚禄无缘。所以,“读书无用”论在几十年前的农村就盛行,并不是近几年的新思潮。我和哥哥是村里四个大学生中的两个。入学前夕,很多人登门道贺,有人对曾经欺负过父亲的无知行为道歉,表示今后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也有人请父亲以后多多关照。他们担心我和哥哥将来做官以后打击报复他们。父亲在村里的地位一夜之间从地下到了天上。从来不曾受到如此厚遇,父亲憨厚的脸涨得通红,发出几声干涩的笑声,搞得大家心里直打鼓。

好在我和哥哥大学毕业已经十几年,既没做官,也不曾回家报仇雪恨,父老乡亲的心才算落了地。

4

父亲读书不多,不知道“有神论”“无神论”是哪路神仙,但事实上他不相信鬼怪。在他大半辈子中,生活最终靠的都是自己的双腿和双手,任何神仙不曾帮上任何忙。

山大人稀。初中时,我们去上学的路边有一处悬崖,悬崖边上有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柏树。

有一天去学校途中,我靠在歪脖子树上乘凉,不小心以头朝下的姿势滚下了悬崖。

最终落地的姿势却是后背上部先着地。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意识模糊,呼吸困难。旁边有人叫我,我却只能张着嘴大喘气,答不上话。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我在地上躺了约半个小时,除了额头擦伤,还有点直不起腰,其他一切正常,然后照常去上学。

因为远,所以住校。周末回家的时候我已无大碍。和父亲说起此事时,他号啕大哭。

他跑去给我死去的爷爷、奶奶以及各位祖先燒香磕头,给所有他听说过的神仙磕头,也不管他们在天上管什么。因为所有人都说,人从那个悬崖上掉下去,会摔死的。父亲坚信,我是得到了祖先和各路神仙的护佑。

5

大学毕业以后,哥哥定居北京,我来了广州。一南一北,都是国际化大都市。

父亲老了。几番劝说,两年前他终于答应带着母亲来广州小住几天。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他第一次见到。

儿子能在离家几千里的大城市立足,他有些小骄傲。

带他去香港的时候,他一定要坐双层巴士的顶层最前一排,对香港一路点评。在海洋公园的时候,他要我把看到的一切都拍下来。他不会用智能手机,就要我把照片洗出来,他要带回去给别人看。

他又有些惊慌失措。在人流中,他总是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他怕母亲走丢,也怕自己走丢。

他比以前更憨了。我开车出去,他总是担心车门没关上,很用力地关门。

我特意带他去坐地铁、公交车。来来回回教了几天,他也没学会。人一多,他就慌张,不知何去何从。站在扶手电梯前,他就像一个患有恐高症的人站在悬崖边上准备蹦极,犹豫不决,似乎要下定拼死一搏的决心才敢迈出那一步。过地铁闸机时,他总是紧贴着前一个人,刷卡后,他总是小跑着过闸机,生怕被夹住。

不同的是,我不再觉得他丢人。我站在一旁小声教他,鼓励他,对旁边等候的人赔笑脸道歉,让他们再等等。

在广州的几天里,对于所见所闻,他总是会提各种有些可笑的问题,像一个懵懂的孩子。我总是先哈哈大笑,再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他不管有没有听懂,也总是跟着憨憨地笑。

他大半辈子和黄土地打交道,手里拿的是锄头,眼里看的是庄稼。

他连一门老了可供自己消遣的娱乐方式都没学会——不打牌,不打麻将,不看电视,不玩手机,不上网,不看书。他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这个城市让他紧张,他不属于这里。

预先设定的行程没走完,他就匆匆要回家了。在车站送别,临行前,他叮嘱我过年早点回家。

6

父亲本来就丑的脸,老了,更干巴了;父亲本来就矮,老了,背驼,更矮了;本来就憨,老了,更没办法变聪明了。

丑、矮、穷、憨,现在又老。他越来越像深山里的一坨泥巴。借用一种说法,岁月从他身上夺走的都给了我。

我长大了。现在我愿意带他去任何地方、任何场合,并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父亲。”虽然他丑,他矮,他憨,他穷,他像一坨泥巴。

如果有机会体验时光倒流,我希望从小我就能这么做,从来不曾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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