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打开父亲生前送给我的日本地图,使我原本平静多年的心情,倏然宕落到难以自拔的沉寂之中。我当然明白,从书册堆中取出这一张陈迹斑驳的地图,无非是一种蓄意的自我折磨。自从父亲辞世后,只要是碰触到任何注满怀念的事物,我便常常陷入忧伤之中。
当摊开偌大张日本地图,我用小型放大镜,循线搜寻跟随父亲曾经走过的路,地图上浮现的笔迹图形,竟残留羁绊我和父亲无法割舍的亲情眷顾。回忆不只让记忆赤裸,也让我的心赤裸。每一处我曾经涉足过的城乡,几乎都有父亲的身影,更有他经年未歇的咳嗽声,声声穿透放大镜,直达我潸潸泪眼中。
30年前,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单枪匹马搭乘飞机,在东京成田空港等候从汉城考察转机到日本的父亲。深秋天凉枫叶红的日本,父子两人慢条斯理地经过不少旅途驿站,只为在秋枫季节,探访他年轻时代就学大阪的住宿旧址。
父亲知道我的脾气,看我闷闷不乐的模样,始终不发一语,随我赌气到底。人在异国,我怎么忍心发这种极度幼稚的脾气,去面对一个仅能借助怀念,脸上才会流露些许喜悦和满足的老人?每每想到这里,我即深为自己不可原谅的行为感到羞惭不已。
亲亲我父!求你原谅,我这一生尽是在过量的无知与鲁莽中过活,想来那一趟父子第一次的日本行,必然带给你诸多挫败感,事后,我虽要求自己改变脾性,学习善体人意,但却难从矛盾的心结中解放出来。
你在病重那段时间,曾在传真对话的文字中,不止一次以“拜托”的口吻“恳求”我,让你在有生之年走一趟最终的日本行旅,你说,你许多的回忆都在那,大阪有你年轻时代的梦和理想。我能吗?如果真让你拖着一身病痛再次前往日本,我何忍在你一步一咳嗽的担荷中,加深你已然气如游丝的生命的负重?
挚爱的父亲,由于我的寡情,使你无法实现最后一次跟大阪道早安,到京都欣赏绮丽的樱吹雪景的心愿,你生前遗留下来的憾事,在你走后成为我沉痛的心事,我脆弱的良心恍惚感到,我那欺瞒你的种种说词,就像谎言的花朵一样,永难凋敝。
这些年来,每一次到日本旅行,我都抱持第一次与你同行的闲情逸致。30年后,同样季节,我怀抱想你和念你的心情,循你曾经引导我走过的路,带领你的孙女、孙儿,执意耗尽所有旅费,从大阪、京都,一路去到琵琶湖东岸的长浜城,看雨中载浮载沉的水鸟,以及你曾用“凄美”来形容的彦根城湖岸的枯枝;还有,到西岸的比睿山,享受看孩子们在偶遇飘雪的山顶铲雪、玩雪的乐趣。
我绝对相信,上天不会给我无法克服的考验,因为循你的路走,我有一种贴切的安全感,我甘于在仍保有记忆的据点里面,来回重复玩味第一次到日本旅游,种种刻骨铭心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