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读着《红楼梦》长大的女子。她的清高,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年轻女子被文字修炼出来的,是透明的,也是坚固的。
她是那种看上去有些脆弱却非常有承受力的女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带着我们兄妹三人生活。那时,我们都正处在长个子的年龄,吃得多又贪玩。那几年,邻居从没有见过她冲我们发脾气,也不见她为起早贪黑而唠叨,倒是常常见她拎着重重的煤球或白菜,一趟一趟地从外面提回家。
那时的她一百斤左右,戴着眼镜,很瘦弱,却非常有力气有韧性。晚上,她会在浅黄色的灯下看书,一本《红楼梦》,她看了几十遍。而灯下读《红楼梦》的她,唇角总会不自然地流露出一份孤傲和清高。那神情,让我有些陌生又无比敬畏。
我读中学时,已经虚荣爱美,看中同学的一条裙子,央求她也给我买一条,可是,同学的裙子是北京的亲戚寄来的,县城里根本买不到。后来,她看我实在想要,就让我将同学带回家,她包了水饺给同学吃。等同学吃完离开后,她拿出一张纸,照着同学的裙子画了一条。裙子在纸上,依然很美。
然后,她到处去挑选类似花色的布,带着我去了县城里最大的裁缝店。
那家裁缝店因有点名气也有些牛气,师傅对她画的衣服的款式很不满意,觉得她是看不起他,所以拒绝接活。她也不走,就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后来那人烦了,开始说不太好听的话,是想激她走。
我很想要那条裙子,不过,觉得那个人有些过分,何况,我已经知道她是不会受任何人气的。我便拉着她走,她却不动,只是转身问我,是不是真想要那条裙子。
我想了想,说是的,我想要。那是懂得爱美之后的我,第一次那样强烈地想要一件新衣服,所以我点了点头。在得到我的答复后,她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再让我说话。她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着裁缝师傅边嘟哝边愤愤地裁衣服。
我的掌心,在她手掌中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一个小时后,裁缝师傅把手中的活一扔,没好气地对我说,过来,量量尺寸,然后瞪她一眼。
她轻轻地笑了,带着一种胜利后的自豪。我转着身量尺寸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我从不曾见她这样过,为了什么求人,人家说那么多风凉话,她也无动于衷。
那条裙子,多年后依然被我珍藏,那是我唯一保留的一件旧衣服。每次说起这件事,她都说她忘了,忘了为那个爱美的少女,她怎样去求人,不顾对方如何打击自己的自尊。
她是我的母亲,是为我而放弃尊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