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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承诺

2022-04-24人生

我想着那个孩子。

那个叫涂雨生的孩子。

那个四川绵阳的孩子。

想着八年前,我们在绵阳的一句话,一句写在纸板上,签了名,挂在一棵新植小树上的相互承诺:一定要活着!

想得好苦!

五月十二日十四点半,电话铃急切地把正午休的我叫醒。一接,西安来的,说是地震了。朋友像是现场直播的主持人,说:人们乱了,楼里人纷纷向街上逃;街上人也乱了,像一群无头的蜂,东跑西跑。之后,电话断了。

再打过去,电话全不通。我翻开电话本,寻找着亲戚、朋友、老师、同学,我在西安认识的一切人,电话打过去,全不通。

西安地震了吗?那里是我的家乡。

我这才想起电视,电视里报告震中不是西安,是四川,一个陌生的名字:汶川。那时说是七点八级。然后,讲到波及陕西、甘肃,甚至连台湾都有震感。

从电视里展示的地图上,我看到还有一个我熟悉的地方:绵阳。

于是,我想起涂雨生,想起我在绵阳结识的那个孩子。

于是,从那一天,五月十二日之后,一有机会,我就坐在电视机前,专注地搜索着每一幅画面,尤其是来自绵阳的消息。

我默默地为他祝福,为他祈祷;我在心里不断重复着我们和一棵树的那句承诺:一定要活着!

电视里的画面,一幅比一幅惨烈。那些地方,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站立着的,都是断壁残垣:折断的钢筋从歪斜的墙壁里伸出来,如人的断肢伸出的骨茬;地上是门窗与水泥板、砖瓦之类东西的层层叠压。

人们无奈而痛苦地,在那些重物下寻找着、救助着还在呼救、还在呻吟的生者。而常常拖出的竟是尸体,老人、妇女、壮汉,更多是学生。

我似乎就在现场,心跳加快,呼吸紧张,止不住泪流满面。我为这一场世纪大灾难降临在我们民族的头上,感到悲痛。这不公平!年初,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冰雪严寒的袭击,那些艰难困苦的影像还不曾在我脑海里抹去。怎么,打击会接二连三?我虽然知道我们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可如此频繁的灾难,究竟是要考验我们什么?

大部队的开人,党中央的及时正确的决策与部署,让人们的心变得稳定下来。

这时,我仔细地瞧着每一张电视里的孩子的脸,寻找涂雨生。

其实,我相信,真的是他出现在电视里,真的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会认不出来。

因为,八年前站在我面前的涂雨生,还只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

我又翻出我们的照片。他站在我和新植的那棵小树之间,依偎着我,矜持地、微微地笑着。头上,是当时组织者发绐的一顶深蓝色的棒球帽,身穿一套运动校服。红领巾鲜艳而轻松地飘在胸前。我得承认,这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圆圆的脸庞,重重的眉毛,眼睛大大的。因为是和我,和一个陌生的大人,或者他至少知道是一个作家之类的名人在一起,所以,便紧抿着嘴,不让内心的喜悦表露出来。照片上的表情,很明朗却也很庄重,不像个三年级学生的模样。

那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春天,生活在四川的老诗人孙静轩要搞个告别旧世纪,迎接新世纪的大动作:邀请百名全国各地的诗人集聚成都。欢乐三日。

他做到了。就像武侠小说里常写的那样,各个门派的诗家都应约而至。倒没有什么集中话题,无非是话友情、叙阔别、吃火锅,之后,用北京话说“侃大山”,用四川话说“摆龙门阵”,并不多谈诗。

那次聚会,是一次情绪亢奋的聚会。因为,人们终于熬过和摆脱了多灾多难的二十世纪。新世纪大约会是一个平安、富庶和幸福的世纪。诗篇里这样颂扬,歌曲里这样咏唱,文章里这样描述。人们这样祝福。很好,新世纪。

可是,那时我似乎并不乐观,写了一篇文章叫《新世纪的忧郁》,表达了我对即将到来的陌生世纪的担心:

我真有些拿不准,在新世纪到来的时候,该怎样祝福这个世界?也许,正是这个思路,让我和涂雨生后来一起写下了一句有些悲凉与坚定的话:一定要活着!

成都聚会,最后一个节目,是在一片空地上植树,这一片叫做“诗人林”的地方,在绵阳,是诗人们一厢情愿地要献给新世纪的礼物。

我们栽树,涂雨生来了,怯怯地站在我身边,听从我的指挥。每个诗人身边都有一个小学生,涂雨生和我只是偶然地相互选择了对方。

大家似乎没有多少寒暄,立即投入劳动。水桶、铁锹相撞声,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使这一片空地成了一个露天音乐会。

树坑是事先挖好的。小树在挖好的深坑里,拖着重重的泥根,不很安分地东倒西歪。

我对涂雨生说:“你扶着小树,我来填土。”

他很听话,认真地用双手吃力地把小树扶正。我一锹一锹铲起南方胶块一般的红泥土,填在坑洞里。大概是好久没有这样出力了,额上很快就湿湿地渗出汗来。

填满土,我对孩子说:得把树根上的泥土踩实,那根部如果漏气,树就活不了啦,

三年级学生很懂事地点点头,随即,用那双穿着白色旅游鞋的脚,和我穿着粗大黑皮鞋的脚一同密密地踩实泥土。

树栽好了。我拍拍手上的土,望着小树。这是一株我叫不上名字的南方树木,枝叶散开着像一种鸟的尾羽。新栽的小树,没有表情,只是木木地站立着;也许,从苗圃挖出时,它还沉睡着,我们这一番折腾,也没把它吵醒。很好,当它醒来时,就会适应这个新的环境,伸一下懒腰,活下来。

组织者发了一方小纸板给我们,要求植树人在这红色纸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我知道,这是要我们写下责任,如同在一篇文章后署上作者名字,与其说是为了扬名,毋宁说是为了责任。这棵树如果死了,就如同我们写了一篇十分糟糕的失败文章,那该是很丢脸的。

我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三年级学生在后边签了“涂雨生”三个字。大概这是常写的字,写得工整、流畅。

一棵树,就这样把我们一老一少两个陌生人的名字联在了一起。

这一棵树,是我们献给新世纪的一份珍贵的、有生命的礼物。五十年后,我肯定不会再看见这棵树的茁壮与蓬勃,可这个叫涂雨生的孩子,那时,将会在这一片树阴下,带着他的孩子。回忆我们栽树的那个有趣的日子。

“写一句话吧,给小树!”孩子看着纸板下面还有宽宽的空余。便对我说。

写一句话:“好主意,写什么呢?”我问他。

涂雨生腼腆地摇摇头。

我用笔敲敲手,想了想,好吧,就写上五个字:一定要活着!

我念了一遍,孩子也小声读了一遍,他歪着脑袋,一双清澈的眼睛扑闪着,大约是想尽力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涂雨生,我的朋友,那天以后,你还去过那片树林吗?给那小树浇过水吗?除过草吗?大风大雨过后,它会不会倒伏?会不会折断?

八年了。你肯定长高了,长壮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帅哥了,我想,小树也一定会活下来,也一定高了,壮了。

一定要活着!

这当然首先是说给小树的。这一棵树代表了我们的一片信念。今天,站在这一片荒野里,它是为一种使命而来的。它要和一个新世纪结伴而行。风呀,雨呀,雪呀,虫呀,病呀,都会无法意料地降临。活着,就是要学会坚强,学会适应,学会柔韧,用生命的顽强战胜一切不期而至的灾难,长粗长壮,开花结果。

我想,那时,你也许还不明白这些道理,现在,你至少应该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了,这些道理该是懂得的。

我给三年级学生讲完小树,然后又说:“这话也是说给你和我自己的:一定要活着!”

那时,我觉得其中的意思说给你,有些难懂,不用太多解释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理解的。

至于说给我,当时我觉得如我这样出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之初的人,扳扳手指算,经历了战争、饥饿和灾难,看到听到过许多生命悲惨夭折的事件,亲历过许多生命顽强活下来的动人故事。人的生命,其实和一棵树、一株草没有多大差别,说脆弱也脆弱,说顽强也十分顽强。父母给了我们生命,就是给了我们最伟大的礼物,它是使这个世界变得美丽的至关重要的因素。活着,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保留了生命这个创造和发展世界的最基本条件。对于乐观主义者,活着,似乎不是什么问题;对于悲观主义者,活着,却往往是一道难解的哲学方,程式。在这个哲学死结前面,我们常常会发现有可悲的生命倒下。

雨生,我的朋友,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新世纪的开端,对于我,却并不妙。我与许多不幸的人一样,在2003年,被诊断为直肠癌。手术、化疗、放疗,一切艰难的治疗都经历了,那些日子,躺在药味浓重的病床上,我想得很多,想到生,想到死,也想到我们那次植树,想到那一句话:一定要活着!

这五个字,突然让我眼前一亮,这不是我们说给新世纪的承诺吗?那时,你站在我面前,小树也站在我面前,你们像在责问:你不是说过一定要活着吗?那可是你亲笔写下的承诺,你不能食言!一定要活着!

你和小树都在鼓舞着我,我以衰弱的身躯和死神搏斗,战胜病魔,战胜衰弱。生命,再一次显示了它的伟大与光彩。

而今,该你了!雨生,该你了。

我相信那棵树,南方的阳光、雨水和肥沃的土壤会使它旺盛地活着。可是,地震,这一场天崩地裂的世纪灾难,正考验着你。

我每天都守着电视。

死亡,夺走了那么多生命,那些含苞待放、展翅初飞的生命!

灾难,又使那么多美丽的生命变成了残损,那个一直想当芭蕾舞演员的女孩,失去了腿脚。

当然,还有那么多年轻的生命表现了对生命的热爱和对死亡的藐视。我为那位刚刚从废墟救出来想喝一口可乐的孩子鼓掌;我为那些同样压在楼板下,却唱着歌激励困难中的同学的孩子而落泪。

绵阳,绵阳,也许还没有北川、汶川那样惨烈,那样毁灭性地遭到彻底破坏;可同样经历着震动、破坏以及迁徙的折磨。

雨生,我无法想象你的境遇,但是,无论遇到怎样的打击和挫折,你都得坚强,你要记住我们的承诺,我们的誓言:二定要活着!

小树就站在你身旁,我就站在你身旁,我们要你承诺!

我曾经把我们的故事写过一篇文章,我把那一段话录下来,作为本文的结尾:

人们给了新世纪很多很多祝福,谁会不希望和相信明天会更好?但是,你还得相信,灾难其实也同时潜伏在新世纪的每个毛孔里。设法排除和战胜那些灾难,让生命的旗帜美丽地飘扬在陌生世纪的深处,对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命将是何等重要?

涂雨生,可爱的孩子,你得常去看咱们栽下的那棵小树,记着我们写在纸板上的那句话。新世纪的阳光会使纸板上的字迹褪色,但我相信那句印在你心灵里的话,是无论如何不会黯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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