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美好的东西,都是能震撼人心的。而美好的东西,往往又来自平凡。丽日晴空的春游、温馨和谐的采风、花前月下的邂逅、刻骨铭心的经历……都会在一个人的心灵底片中留下永久的定格。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作为“老三届”中的一员,在辽南长兴岛上的一个山村接受“再教育”,与当地农民一样,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过得疲惫而清苦。所幸那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岛上起伏的群山苍苍翠翠,巍然雄峙,环岛密布的是接天的大海,蔚蓝的海水翻着雪白的浪花,不舍昼夜地簇拥着岛上的山村,让我时时感到一种躺在摇篮里的舒服与惬意。每到晨昏,我常在山间的小路散步,在海边的沙滩奔跑濯足,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与的芬芳。两年多的时光,就这样轻风般缠绵地过去了。
那两年多的时间,虽然让我荒废了学业,失去了正常读大学的机会,但是却让我加深了对生活内容的理解和对民间世俗的认识。幼时读到的陶渊明的“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也如水墨画般印入了脑际。这段经历,使我在日后的都市生活中,尽管每天走在拥挤的人流里,神色疲惫地四处奔波,被都市的高楼大厦几乎挤成一只笼中鸟,但内心深处却依然保留着一种对大自然的向往和憧憬。每当繁忙的工作之余,常常挤出些时间,让自己回归自然。登匡庐、攀井岗、赏三峡、临赤壁、游褒禅……在放纵山水,感受自然之中,求得一时心无所累,享受放达恣肆的人生。
其实,人既然属于大自然中的人,那么他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之间,必然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互动关系。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苏东坡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尽管被说成只是一种拟人的写法,实际却真实地揭示出人与其他生物间的情感互动。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当如是”更是把“近水远山皆有情”写到了极致。只要一个人有思想、有情感,有兴发的感动和联想,那么,山水花鸟自然都会是充满情意的,人流连其中,也会安栖心灵,怡养性情,求得一片从容、一种自在。
常常思考一个十分浅显的问题:究竟什么可以陪伴人的终生?是爱情、友谊、理想、事业、亲人……社会学家们对此见仁见智,各执一词。其实真正能伴随人一生的不是别的,只有大自然中的风花雪月、青山绿水。何止是陪伴一生,如果人真的有来生,那么当一个人走到生命的尽头,化作一缕青烟之后,依然能“托体同山阿”与山水相伴呢!正由于这样,人与自然之间,总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面对大自然的青山绿水,人在忧郁时,心中会流淌出汩汩的溪水;沮丧时,眼前能展现花团锦簇的通衢大道;受到挫折时,会有和煦的暖风轻拂面庞;心浮气躁时,会有天籁之声净化心灵。“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大自然的秀美景色,真能出奇入胜地把人的心境推向空灵悠远的神奇境界啊。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古人无论是得意也好,失意也罢,常能寄情山水之间解脱心境,振作自已,使生活永远充满惊叹不已的诗意。特别是在失意之时,表现出的放达乐观娴雅更是让人钦佩。“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东坡虽遭贬谪,但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的平静乐观、宠辱不惊、洒脱旷达!还有黄庭坚的《鹧鸪天》“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无论眼前有多少烦恼,不论仕途是否顺心遂意,在大自然面前进行一次生命的放逐,这是多么欢愉的场面!
与古人相比,匆忙而功利的现代人活得实在是太累,太累!即便是有心寄情于山水,也显得十分刻意。忍痛掏出积蓄,预先学点历史典故,寻找廉价的旅游团,赶鸭子似的光顾一个个景点,于人潮喧嚣中走马观花。“上车就睡觉,下车忙照相,留下一路‘茄子笑’”。全然没有那种天成幽香的韵味。徒劳无获,废然而返,满足于“到此一游”而已。其实,自然界中的美是随处可见的客观存在,重要的是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身居闹市,俗尘万斛,欲望的聒噪此起彼伏,在满耳驰动的噪声中,许多人被城市文明的喧嚣消弭了灵魂深处的精神净土,即便是到了名山大川、风景名胜之处,精神的出口也难于逸出世网了。
我时常探求诸多“古仁人”的内心世界,十分叹服他们无论是在怎样艰苦的逆旅之中,依然保有豁达的心境,努力挖掘生活中的真善美,激励自已,警醒自已,从容地享受自然赐予的关怀和放达恣肆的人生。东晋诗人陶渊明祖上曾门庭显赫,但他本人却只做过些芝麻小官,最后一任彭泽令,也只做了81天。后来他毅然辞官归隐,回乡务农。“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却依然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情。陶渊明的达观心境,让古老的农事稼穑、男耕女织生活充满了盎然诗意,也让更多的官场失意的人们找到了一种心灵自慰的方式——归隐田园。相比之下,苏轼的命运更是坎坷而多舛。由于参与北宋变法,使他被朝廷一贬再贬,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在黄州期间,他只当了个民兵自卫队长,还是个副的,没有寄寓的房舍,没有朝廷的俸禄,但是他仍以旷达的胸襟,坚强的意志,知难而进。他向当地政府申请了一块山间荒地,开荒种田,自命“东坡”,并带领家人盖起了几间茅舍,全家人得以安顿。茅屋之中,他还为自己命名了一间书房——“雪堂”。站在雪堂之中,目之所及,有山泉、小溪、远峰、亭阁。“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虽遭贬谪,身处逆境,但他眼中的一切都是富有生气的。在黄州期间,他写下了千古名篇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轼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受他的点拨,黄州竟有三十多种食品以“东坡”冠名。晚年他被贬惠洲,又慨然写下“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切景语皆情语,古往今来,由士入仕的“古仁人之心”,被范仲淹老先生一语概括了:“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一位哲人曾说过:“成功只是瞬间,追求才是永恒。”在人生这条漫长而曲折的路上,不是谁都能得到生活中的完美,因此没有必要为昨日的失意叹息,也不必为一时的成功欣喜若狂。在守住自己立身之本的闲时余暇,不妨去放纵山水、感受自然。那山水之翠、草木之灵,乃至空谷鸟语、寂夜虫鸣,都会成为我们解读心灵、体悟人生的精神话语,成为我们放达心智的一片牧场和一方灵魂的栖息地。这种追求虽比不上僧徒,但“心静何须问老禅”,这样空灵幽深、高远清虚的境界,哪怕是偶尔得之,或是片刻拥有,也是弥足珍贵啊!
禅宗说人生如“红炉焰上片雪飞”,奄忽而逝。与其争名逐利,恓恓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在命运的嗟叹中去体察人生的真实可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守护心灵中的净土,让方寸之地占尽天下的雄奇瑰丽,这才是智者的一生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