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习惯,每次提审女嫌疑犯都会先仔细端详她的面容,试图从那眼神、嘴角、眉间洞察她的家庭出身,她的文化程度,她的脾气个性,乃至她的秉性为人。
我依旧习惯地打量起面前的这张脸。蓬乱微卷的长发遮住了大半个脸,她把长发慢慢地掠到耳后,那优雅的手势倒像撩起一缕面纱,眉间一颗绿豆大的美人痣镶嵌在她细白的面庞上,清秀可人。她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一个有一定文化素养、极富女人味的小布尔乔亚。我与她的眼光相撞,她正静静地端详着我。奇怪,这么一个娇小柔弱又身处囹圄的女人,她的眼神却异常安详,竟然没有女囚常有的惊恐失措,她的神态那么从容,也没有被囚禁的憔悴不堪。
她思路清晰,表达能力极强,不多时就把挪用公款的全部作案过程一五一十简洁明了地交代清楚了。李黎在任单位出纳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先后五次将公款共计25万元挪用给亲戚经商,本想从中渔利,不料那亲戚根本不是经商的料,折腾了几个月,钱一分没赚,本钱赔个精光,无力偿还巨额公款了。按当时我国刑法规定,挪用公款数额较大不退还以贪污定罪量刑,就是说李黎将要以贪污罪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我还有一个习惯,审问完犯罪事实后总要留点时间与犯人聊聊天,以平视的眼光、平和的语气、平等的心态与他们交流,没有明确的目的和意图,只是聊聊,只是习惯。李黎很坦率地与我聊起了女人的话题。
“我和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时他想方设法与我分配在一个单位,我在科室,他在车间。年轻时追我的人很多,说不清为什么却嫁给了相貌平平的他。他做事做人都死板板的。十六、七年了,还在车间当技术员。我嫌他没用,升不了官,赚不到钱,更没情调,所以跟他讲话总是恶声恶气的。”她挪了挪被拦在审讯椅里娇小的身躯,继续说着她和他的故事。
“这次,我闯了这么大的祸,作了这么大的孽,害了他和女儿,可他半句责怪都没有,给我打点了衣被送我投案自首。临别时他说,‘家里有我,放心。’他不善交际,怕跟人打交道,可我进来刚一个星期,侦查人员就告诉我,他四处奔走帮我退清了全部挪用款,这样我起码可少蹲五年监狱了。”她眼里放着光,一缕希望之光,是幸福之光。
“你现在想他吗?”我脱口而出。
她羞怯地笑了,几许神秘地放低声音说:“他经常来看我,我拘留至今七十五天,他来过二十五趟了。”我惊讶,法律规定,刑事犯罪嫌疑人在接受审查期间不得会见家属,他们怎么能这样频频见面呢?
“开始他来送些生活用品,管教会传话进来。后来他来的次数多了,没人传话进来了,但是我能感觉他来了,感觉很准,不会错。”她从号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处已磨损了的纸片递给我,生怕弄破,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记录着她的男人隔三差五来看守所的日期,上午还是下午或是晚上,晴天还是雨天,整整二十五次。女人捧着这纸片熬过了七十五个日日夜夜,我又小心翼翼地把纸片折叠好递还给她。
都说女人与男人之间有第六感觉,李黎夫妇难道就是凭着这微妙而神秘的感觉,隔着几道墙相互“看”着吗?我带着疑惑走出审讯室,经过看守所门口,问了门卫老陈,“李黎的丈夫经常来吗?”老陈说:“三天两头来!叫他别来了,来了看不见老婆,老婆也看不见你,大老远的来干嘛!他说,‘她知道我来过就够了。’我催他回去吧,他还总是那句话,‘再多陪陪她。’来多了跟他聊聊,才知道他每天还得去医院照料李黎的父亲,唉!是个多好的男人呐!”我释然,所以李黎在接受我的审问时会有那么安详的眼神,会有那么从容的神态。
开庭那天,见到了李黎丈夫,这个极普通的男人更让我惊讶了:他竟然带着他们十六岁的女儿来旁听审判。一般情况下,大人们总是编造着善意的谎言瞒着孩子,以免父母的罪过在稚嫩洁净的心灵留下阴影,而他却……
他与女儿坐在前排,父亲的一只手臂拥着女儿的肩,父亲的另一只手把女儿柔弱的小手紧握在掌心,他在倾注热量传授坚强。这位父亲是否借鉴了日本人的残酷教育?日本人让小学生穿着短裤单衣在雪地运动,孩子们冻得嘴唇铁紫,强烈的难以忍受的生理刺激能强壮体魄更锤炼了意志。是的,窗户纸早晚有被捅破的那一天,不如趁早在伤口上撒把盐,让孩子与父母同舟共济经历家庭的不幸,品尝人生的苦涩,一家人手拉手奋力游向光明的彼岸。这样的不幸、苦涩将是孩子一生的财富。
审判长洪亮的嗓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下面请公诉人宣读起诉书。”不知为什么,我一改往日的威严,用极其平和委婉的语调宣读完起诉书。法庭调查很顺利,中途休庭时,经合议庭许可,一家三口坐到一起,他们窃窃私语,女儿塞了一瓣橘子在妈妈的嘴里,丈夫为妻子撸着凌乱的长发,没有眼泪,没有叹息,没有沮丧。两个星期后,像母亲一样清秀、拥有着坚韧的父爱的女儿走进了中考考场,在李黎被宣判的那天,她喜获女儿被重点高中录取的佳讯。
常言道,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位伟大的女人,但愿柔弱、负重前行的女人身后都挺立着一位情深如海、义重如山的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