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有慕名趋名心理。因而凡名山名川名景名胜名楼名阁名园名刹名石名树,人们便趋之若鹜,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呼朋引类,扶老携幼,摩肩接踵,往来如织。由此有了“泰山归来不朝岳,黄山归来不看山”的说法。
如果仅仅是为了极言泰山、黄山之胜,没什么不可以;如果真以为从此无岳可朝,无山可看,恐怕就是一种成见了。
陶渊明“悠然见南山”,其心悠然,其身却并不在南山;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后人赞之极具“独坐”之神韵,而敬亭山则不过是宣城外一座寻常峰峦,有名的只是六朝以来的江南名郡宣州;写了前后《赤壁赋》的苏东坡,在一个极平凡的月夜游了一座极平凡的寺庙,却抓住瞬间佳境,同样作出传颂千古的最敏感的记录(《记承天寺夜游》);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其山水除因东晋琅琊王司马睿避难而小有名气外,并不是特别出名的风景区。
自然形胜及人文世界的奥妙是无可穷尽、无可言说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何其高远;“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何其壮阔;江南秀丽,塞北苍茫;紫禁皇城巍峨雄伟;苏州园林纤巧玲珑;现代景观固然大开视野,废墟残迹同样启人深思;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人们对其中奥妙的领略,全凭个人的造化。此中玄机,在于非止于目之所接,乃归于心之所得。旅游,说到底,是一种艺术行为。因为各人的性格、气质、学识、教养、观念、情志、年龄、性别、职业,乃至彼时彼地的处境和心理状态的不同,同样的旅游,结果也完全可以是大异其趣的。
如今游人如潮的北京故宫御花园,当年的末代皇帝却只醉心于百年老树上蚂蚁的自由爬行。笔者在火车上偶遇一位新疆某地质单位的旅游者,他花了几千元专程来南方度假,并不遍访名胜,只是一味地晓行夜宿坐火车、坐汽车、坐船。他说他需要的只是这满世界的草与树的绿色,水与雾的湿润。他的工作是开长途货车,往往一跑三天见不到一丝绿色,一片水汽。平生但得闲暇或机遇,能够北上南下东奔西走,甚至远涉重洋,历览五洲,自然是人生一大快事;然而,三五友人,相邀于所居既久的城市郊外,寻一僻静处,或疏林或荒湖,置几听罐头;举几盏薄酒,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其兴不也足以使人不知东方之既白吗?一个心灵充盈富有的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自能从无诗处读出诗来,从无画处看出画来,从无乐处听出乐来。正如法国雕塑大师罗丹所言:“世界永远不缺乏美,缺乏的只是对美的发现。”而一个内中苍白贫乏如槁木的人,即便身临仙境,怕也常是麻木不仁。笔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同一外国作家访问团同游贵州黄果树瀑布,行至瀑顶水帘洞,那些外国作家们竟因洞子的幽深潮湿而刚入洞口就全体折返,将人生一段已到脚下的极难得的奇异经历就这样轻易放过,不禁很为他们感叹。
倘将人生作审美观,则旅游无疑是人生乐章中的华彩部分。愿世人在所有的旅行中都能得到充分的快乐、充分的意义。回回都“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