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胆子很小,一直到他去世,都活得謹小慎微。长大以后,当我知道父亲的这件事情之后,对父亲的印象才有所改变。
偶然一次,父亲对我说,在部队行军的途中,要求轻装,必须丢掉一些东西,他却还带着一些旧书,舍不得扔掉。其实,说这番话的时候,父亲只是为了教育我要珍惜书籍,结果不小心说漏了嘴,无意中透露出他的秘密。当时我在想,部队行军,这么说,他当过军人,什么军人?共产党的,还是国民党的?那时候,我也就刚读小学四五年级,心里一下子警惕起来。如果是共产党的军人,那就是八路军或者解放军了,有这样的经历是那时的骄傲,他应该早就大张旗鼓地告诉我们了,绝对不会拖到现在才说。所以,我猜想,父亲一定曾是国民党的军人。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没有错。
那时我家有一个棕色的小牛皮箱。有一天,我打开这个小牛皮箱,翻到箱子底,发现一本厚厚的相册。当我打开相册,看见里面每一页都夹着一排排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军官的照片。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小小的心被万箭射穿。
读中学之后,我才渐渐弄清楚了。父亲曾经是国民党的少校军官,这对于我简直像一枚炸弹,炸得我胆战心惊。
而这样的一个身份,犹如一块沉重的石头,一直压在父亲的档案里和心上。
后来我发现,父亲写的那些交代材料一摞一摞的,都不知有多少。父亲对我也不隐瞒,就放在那里,任我随意翻看。那里有他的历史,有他的人生。
那时候,我不懂得上一辈人的历史,也不懂得生活的艰难,只知道要坚持阶级立场,要时时刻刻睁大眼睛。我警惕着父亲,随时准备和父亲划清界限。
父亲的棱角就是这样渐渐被磨平的。
长大以后,我要去北大荒插队,之前没有和他商量,就那样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父亲当时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眼瞅着我从小牛皮箱里拿走户口本,跑到派出所注销。我离开家到东北的那天,父亲只是走出家门便止住脚步,连大院都没有出。他也没有对我说任何送别和嘱咐的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离开了家。
尽管父亲和我成长的历史背景完全不同,但我们各自的性格以及一生的轨迹,总会有相同的部分,命定一般地重合。就像父子俩的长相,总会有相像的某一点或几点。
后来看北岛的《城门开》,书中最后一篇文章是《父亲》,文前有北岛的题诗:“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文中写道:“直到我成为父亲,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才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重合——这一发现让我震惊。”读完这篇文章,我想起了我的父亲,眼泪禁不住打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