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女人问。
“泉林。”一张纸回答。
这是2013年初夏的一个早晨,在一个巨大的造纸厂里,她用双手捧起一张米色的纸,在心里问它,如同问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孩。
这是她见过的最奇特的纸。不是见惯的雪白,而是本色的。不是森林做的,而是废弃的麦秸做的。
她看着它,看到了一缕淡淡的清香,从米黄色的纸面上袅袅升起,如她早晨看到的那一层薄薄的雾气,从齐鲁大地无边的麦浪上升起。然后,阳光渗进雾气,蒸腾起温暖的清香,就像这张纸的味道。其实,她知道,这是她的错觉,其实,纸,并没有香味。
这张本色的纸,躺在她手上,素净,妥帖,安静,甚至,仿佛是幸福的。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一开始,当它还是一棵麦子的时候,它就在抗拒自己成为一张纸。因为,成为一张纸,会失去清白,失去作为一棵麦子的本分,更可怕的,是会制造污染,背上骂名。它生是麦子,死也是麦子,这才是好的归宿。
在被运往造纸厂漫长的路途中,它凄凉地回顾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麦苗的青涩、单纯,犹如昨天。活着的每一秒,是为与阳光的相爱。爱,与心机无关,与功利无关,它只知道想爱,只知道一直向上长,跳起来长,就能离它热爱的光亮更近,别无它求。
然后,有一天,它的身心终于圆满,沉沉的麦穗、锋利的麦芒,都意味着它已成熟。它懂了,原来,它的长大与成熟,不仅仅是它个人的事情,而是关乎这片土地上无数生命的延续。会有一个孩子,吃下这棵麦子上的果实,果实转换成他的血肉和骨骼,然后,他也慢慢长大,成熟,成家,立业,生子……于是,大地繁盛,生命生生不息。
于是,它坦然等待麦粒从身体抽离的刹那,一下子,它从麦子变成了麦秸,一下子空了,像一个空巢老人般,开始算计自己最后的岁月。一般来说,有这样几种结局——粉碎,焚烧,渥烂,总之,都是变成肥料,重新归于土地。如果真是这样,也挺好,它还是它自己。
但是,如果变成一张纸,那一定会在无法预知的辗转里,失掉什么。失掉什么呢?
白纸,忘了远古时毛笔尖落在身体上的柔软力感。
纸巾,忘了手帕,和手帕上皂角的香。
电脑,忘了书写,和流转在一笔一画间水墨的韵味。
空调,忘了竹篾席子上清凉如玉的夜色,纸扇上拂动的月光。
网络,忘了千里家书,羞涩的脸红。
缝纫机,忘了细腻的绣花针脚,那午后春光里兰花指撩起的一缕秀发。
电饭煲,忘了柴火铁锅的焦香。
……
在麦秸成为白纸的过程里,必然也会忘记什么。不明就里的化学品、漂白粉,像一波一波文明的潮流,一漂过,便漂去了本色、传统,意犹未尽的种种情怀丧失殆尽。一股股有毒的黑液,所到之处,鱼虾绝迹,草木荒芜,臭气熏天。像一个人,走过了五味杂陈的人生,不再认识自己。像一代一代人,离月球、太空越来越近,离自己的心越来越远。
而它,原本是金色的麦秸呀,它多么希望自己最后仍然是金色的,哪怕,是和草纸一样的颜色。
所幸,它是泉林的麦秸,它没有想到自己在成为一张纸的过程中,走了与它的想象不一样的路。
它被运往造纸厂,没有被渥烂,没有被漂白,没有流出黑液。草浆造纸污染这一历史性难题,已被这里的聪明人攻破。黑液转化成了养育花草果木的有机肥,棕色的污水经过净化,变成了可养鱼、灌溉的生态水,工厂大门外,芦苇遍地,一群红鱼游在清澈见底的水里,如游在镜子里。
就这样,一门齐鲁人以智慧独创的工序,让一棵麦秸幸福地走完了一生,又经凤凰涅槃,此刻,像一个重生的婴孩,躺在她的手上。
其实,出生的那一刻,它是自卑的。它一出生,便面对一些诧异甚至略带嫌弃的目光,它不是雪白的,而是米黄色的。黑色的字落上去,字仿佛穿上了旧衣服,有点暗淡,不光鲜。字嫌弃它,嫁错了人一样委屈哭泣。
可是,更多的人看见它,会看到比“本色”两个字更宽广深远的意义,会由衷地心生欢喜。这一张与众不同的纸,多么珍贵。
2013年初夏的一天,一个女人摩挲着它,欣喜地问:“你是纸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泉林。”
“泉。林。真好。”她在心里说。
她不知如何才能更亲近它,便在这张纸上写道:2013年6月15日,泉林,你好,我来了,我在。然后,她把一个女人画在纸上,就像,她把自己安躺在一张本色的纸上,如安躺在她走过的40多年的岁月里。那一刻,她与这张纸惺惺相惜——多年来,她一直如同麦秸珍爱自己一样,珍爱属于她自己的“本色”。她为它骄傲,亦为自己。
不管什么,最后总是要死的,活着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死去的过程,怎样的活法,就是怎样的死法。从麦秸到纸,有截然不同的过程,结果却大相径庭,大有讲究。
2013年初夏的一阵清风吹过,一张纸轻轻飞起来,贴上了一个女人的脸,像一个知音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