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我会对母亲说:“我回来了。”母亲平平淡淡说一声:“哦,准备开饭。”每天送孩子上学,孩子在校门口会对我说:“爸爸再见。”我转头就走。这样的生活场景,天天发生,细细品味,却有幸福感。相爱多年,父亲和母亲结婚了。母亲为给我带孩子,父母分居了。父亲来到北京我六十平米的拥挤房子里,一家人团聚了。多年来夜间的电话粥,变成了默默成眠,父亲和母亲人到老年,他腹诽她的唠叨,她对他的木然不满,多少年了呢?不离不弃。
家里有两个老人在等你,孩子未来要远走高飞。浓烈的爱情会变成长久的相伴,爱人和你相对无言。越过漫长的光阴,庸常的生活,陪伴是亲人沉默的告白。
只有阅历丰富的人,才真正懂得,平平淡淡的生活美好。
父亲年轻时,得过一场大病,发病时我几个月大,病愈时我已经上了小學。记得小时候,哈着热气的腊月,人们排在生产队竖着钢筋条的办公室窗口,等会计和出纳结账。一家落存百八十块钱会很高兴。我父亲的病,就生在那样的年头。意外的是,妈妈说:“要不是靠集体,你爸爸可能活不成。当年家家都穷,你爸身体不好,活下来是沾了集体的光。”那场大病的起因,是表姐出生时,姑妈大出血。输血后人会亏血,生活条件差的年代,拿什么来补血呢?卫生所的年轻医生对爸爸说:“想清楚了,要输就要很多,把你姐救活的可能也不大。”妈妈说:“当时爸爸输给姑妈一葡萄糖瓶子血,那血倒进脸盆,该有小半盆。”
表姐和我妈妈都是姑妈难产的受害者,表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表姐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妈妈默认了可能的灾难。我妈妈当时没有阻止父亲输血给我姑妈,我了解妈妈,她不会这样做。我爸爸当年得的是肾病。我猛然意识到我的妈妈在她年轻的岁月,曾经遭遇过多么难言的痛苦,那么些年头。
父亲老了。他越来越沉默。我感觉得到,他对现在的生活是满意的。在北京的日子,我六十多岁的父亲在北京的商场、餐馆里做过杂工,每天早出晚归。父亲不愿意闲下来,我劝他不用那么操劳,他说:“你买房子,欠银行一大笔债,我怎么能安心?我在老家一直在工地干活,身体没问题,你不要担心。”我六十多岁的母亲坚持要捡废品贴补家用,她捡垃圾的行为让我觉得在小区里有些抬不起头。母亲说:“我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哪里让你折了面子?”父亲和母亲过着朴素的生活,他们让我觉得稍微铺张就是犯罪———我没有道理自己去享乐。
父亲却有两项属于自己的享乐。一是,每天都会喝一小杯酒,吃两把生花生米;二是,上桌哗啦啦洗牌,打麻将。医生交代父亲,身体恢复后,每天可适量饮酒,饮酒时吃生花生米———生花生米的红色包衣是一味肾保健药。几十年下来,父亲的病从未复发,而酒慢慢从医疗辅助品,变成他的生活必需品。父亲每晚会喝下自己面前母亲倒上的那杯酒,喝完酒,木然的父亲神情会变得生动,有时会露出笑容。他大半生全在劳累,如果有母亲做的粉蒸肉在桌上养眼,便会显得陶醉,手上噼噼啪啪捏炸花生壳,随后生花生米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进嘴里,他嚼着,随后端起酒杯,滋溜一口———对,滋溜,那是我听见的最美的乐音。
老家传来房子面临拆迁的消息,父亲辞掉工作,他把这几年做工积蓄的几万块钱给了我,嚷嚷着要回去。我知道,这合理但也仅仅是个借口———房贷所剩无几,而我北京的房子太小,住五个人显得有些拥挤。我极力挽留父亲,母亲说:“让他回去吧,他是舍不得麻将。北京再好,熟人他也凑不齐一桌麻将牌,这些日子他手早就痒了,让他回家和老邻居打麻将吧。”
父亲喝了大半生酒,没喝过什么好酒,也不准我帮他买酒。他要离开北京,我为他买了瓶茅台。茅台打开,酱香飘出,我为父亲倒上一杯。父亲端起茅台特制的小酒杯,闻了闻说:“酒是好酒,太贵了。”说着,他一口干掉了杯中酒,拿起瓶盖将瓶子重新封上。他重新用他每天用的杯子,给他自己和我,倒上散装白酒。我尝了一口父亲的白酒,那酒淡淡发清香,那味道就是父亲自然、简朴的生活。父亲和我碰杯,美滋滋喝着,我忍住了欲流泻的眼泪。父亲带着那瓶茅台,回到一千多公里外的故乡。
那瓶喝了一杯的茅台,被父亲珍藏。酒是拿来喝的。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喝掉这瓶茅台?父亲笑着说:“一个长期喝酒的人,自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酒。我喜欢清香的汾酒,茅台不合适,还不单是贵,它太香了。”那天我回湖北看父亲,给他带去两瓶青花汾酒,父亲喝后带着酒意,随便说了一句:“汾酒,淡淡香,醇厚,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