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间有了大把的时间。
不再烟熏火燎切丝调味油煎火烹,而是安闲地,一杯咖啡几片饼干,优哉游哉对着窗外的风景,发呆。我特地把高高的吧台椅搬到窗前,这样视野更广阔些。窗前的广场上闹热非常,跳广场舞的大妈,轮滑的大孩子、小孩子、半大孩子,陪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手牵手的大情侣小情侣……外面愈是热闹愈发衬出家里的静。
多好啊,多难得啊。电视、网络、手机都被我屏蔽了。古有闭门即是深山一说,而在当下则是断网即是野人。野人好啊,我就当回野人吧。
野人自有野人的樂趣。花瓶中的康乃馨枯萎了,枯萎有枯萎的韵味。时光的腌制、空气与风的手泽、阳光的吻痕,一一呈现在曾经华艳丰腴而今褪了胭脂的清肃禅寂的干花上。它把以往一门心思外放的光华与芬芳一点一点往回敛,敛之又敛,收之又收,瘦成这一把萧森艳骨。与之相对,凡俗如我,亦幻想摒弃尘世的浮花浪蕊,转而追慕深山隐者的致虚极守静笃了。
唐人在诗歌里所吟咏的山空松子落,清泉煮白石,是静极之动,淡极之芳,活泼泼的。奈何溯游从之,道阻且长啊。我还是转而依恋人间烟火吧。
窗外不远不近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喧嚣”,也算我的“山空松子落”吧。一杯清咖,几片饼干,无疑就是“清泉煮白石”了。食毕,放下杯子,便跳下吧台椅开始琢磨插花。
把花束上淡紫色的包装纸拆掉,原先那么鲜润明艳的一大束花儿,只剩一把萧萧瘦骨。从红艳凝香到“老树枯藤”,由曾经的绮罗香而有了金石味。各有各的好法,难说谁比谁更怎样怎样,看各自的心情与口味吧。
眼下手中这几枝干花,肯定是不能再插在这广口的青花瓷瓶里了。当务之急我得给伊重新落户。酱紫色细嘴圆腹的土墫吧,显得这几枝干花过于萧瑟荒寒;精致细瓷儿的小花瓶吧,把伊反衬得过于憔悴枯槁,令观者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叹恨;绘有简笔图案的仿红山陶土瓶配上倒好,就是瓶口太阔———插花堪比觅知音,难免众里寻他千百度。
左顾右盼翻箱倒柜间,可算让我逮着了。
一只埙。土红色,六孔儿,上有纤笔勾勒的飞龙。这还是旧年我在北京地坛庙会上淘得的呢。开始我还呜呜地瞎吹一气,那来自地母的声音啊,浑厚苍古,那样好!所谓朴,所谓拙,就是这样吧。宝着,贝着,警告小喵千万别给我弄碎了,陶土烧的物件,可不经磕碰啊。磕碰倒没有,也不知是谁摆弄完就把埙撂在了窗台上。一天,我要把它归置到博古架上,顺手一拿,坏菜了!好好的一只埙,怎么就掉底了呢?把它翻来覆去地摆弄着,终于弄明白了。既不是摔的也不是碰的,是润物细无声的水惹的祸———冬季这个窗台渗水,日复一日,神不知鬼不觉间就把底给化掉了!真是百密一疏啊。恰如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一样讽刺!好好的埙,就这样成了残器。
残器我也宝贝着,舍不得丢弃,搁在博古架上,冒充完整器。只是它又像足下的大地般深深地沉默了,不复发出呜呜呜的声响。
这会儿我异想天开要拿来插花!
一试,果然别开生面!这几朵暗红浅褐的干花就是这埙吹奏出的音乐吧!如是我闻啊!如是我闻!
世事总在拐角处出人意表。
先前的一切不过是铺垫———破损的破损,干枯的干枯,二者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地远。远如亚马逊河边热带雨林中一只煽动翅膀的蝴蝶,与飓风中一栋支离破碎的德克萨斯州小木屋。
自然,一般人等都是事后诸葛,回头看自然一目了然,而身处其中时的迷茫、沮丧是难免的———不纠缠、跳出来、稍安勿躁、等一等,不知不觉间兴许拐点就到了。一盘死棋就此便活了!
蚀掉底的残损的埙。枯萎的花。忙中的闲,闹中的静。他们糅合在一块儿,便有意趣了。
这几朵暗红浅褐的干花,就是这残埙吹奏出的乐音。
如是我闻啊!如是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