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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再相见

2022-04-24人生

20岁那年,我突然得知,爸爸在大陆还有一位妻子。

那是在1979年,爸爸通过香港的战友,和大陆的亲人取得了联系。

那时候,爸爸已经退役,家里有4个孩子,花销很大,经济状况并不算好。妈妈为了养活我们,还要去做工。妈妈不认识字,不知道大陆的来信写了什么,就逼问爸爸,爸爸终于承认,说他在大陆有一位妻子,还有两个儿子。

妈妈无比愤怒。

我们几个孩子全站在妈妈一边,认为爸爸不应该欺骗妈妈。直到爸爸去世,妈妈和他之间的心结都没有解开。

对他的过去,他从来不愿意和我们讲,我们也没有兴趣去打问。

有一个让我难忘的场景是,有一次爸爸接到大陆的来信,一边看信一边流泪。这让我产生好奇心,我想去了解爸爸的过去,心里也隐隐地有一些内疚。

在他和袍泽的谈话中,我能感受到,爸爸一直想回大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两岸能早日统一。

1987年11月,蒋经国开放老兵返乡,这对台湾老兵来说,是期盼一生的梦想。而对爸爸来说,却是更大的痛苦——那时他患了肺纤维化,呼吸困难,床都下不了。回家,已成奢望。

第二年的端午节前夕,爸爸离开了我们,年仅69岁。

爸爸离开后,我也会给大陆的亲人寄一些钱和小礼物,以此来表达我对爸爸的愧疚。

让我感动的是,有一次大陆的侄女来信,说我好多年前寄给她的一块手表,她一直保留着。那是公司发的一块电子表,不值钱,我留着没什么用,就寄给了她。

这位素未谋面的亲人,让我陡然感受到一份血脉相连的亲情。

我也问过妈妈,如果她是大陆的大妈,她该怎么办?妈妈很善良,她说大妈真不容易,守寡一辈子,还要拉扯两个孩子。

我和妈妈商量,等我退休后,我带她回大陆,去看看大妈和两个哥哥。妈妈同意了。没想到,2009年,我们接到消息,大妈陈淑珍去世了。两年后,我的妈妈也去世了,这让我更多了一份遗憾。

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回大陆去看望亲人,代表爸爸,也代表妈妈。

2012年4月,我和丈夫终于来到湖南省邵阳县黄亭市镇黄泥村——爸爸的老家,见到了素未谋面却血脉相连的两个哥哥。我们的爸爸已经去世多年,但这份亲情不会断。

哥哥带着我们,来到大妈的墓前。我告诉大妈,爸爸一直惦记着她,希望她能原谅爸爸,原谅这个不称职的丈夫,原谅那个个人难以决定自己命运的时代。

在哥哥的家里,我见到了爸爸的勤务兵庹长发,也得知了另一段让人落泪的故事。

我的爸爸名叫易祥,1919年出生,曾经在黄埔军校武冈分校读书,毕业后分至第十八军,从此走上抗日战场。

爸爸是抗战胜利后和大妈认识的。大妈是四川秀山县人,据说家里很富有,在民国时就有车子。或许他们本来的愿望是,战争结束后就回家过小日子,没有想到,另一场战争又开始了。

大妈作为随军家眷,跟着爸爸一路颠沛,并分别于1947年年底和1949年年初,生了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易浩光、易浩明。两个哥哥的名字里,满含着爸爸的期待。

淮海战役于1948年11月6日开始,1949年1月10日结束。我的二哥易浩明应该是在战争结束5天后出生的。我爸爸在那场战争中成为解放军的俘虏,关押一段时间后被释放。那时的国民党,败局已定。父亲被释放后,同勤务兵庹长发一起,将妻儿送回湖南老家,之后只身转道香港逃往台湾。临别时,他嘱咐自己的勤务兵,要照顾好自己的妻儿,等他在台湾安顿好后,再来接他们。

爸爸到台湾后,重回第十八军。他驻守金门,在那里,可以望得见大陆。

这一别,爸爸再也没能回去。而他的勤务兵,却守诺一生。

我在哥哥的新宅里,见到了父亲的勤务兵庹长发叔叔,那时他已经88岁。当我告诉他,我是易祥的女儿,我是代表爸爸来看望他时,他突然直起了身子,显得特别激动。

庹长发是四川彭水县人。14岁那年,他正在山上放牛时,被抓了壮丁。我的爸爸发现他聪明机灵,就把他留在身边当勤务兵。他跟着爸爸东奔西走,寸步不离。

“长官当年对我很好,从来不打骂我,他去了台湾,安排我留下来保护家眷,我要听从长官的安排。”庹叔叔声音微弱地说。似乎60多年前的那道命令,依然需要坚守。

庹叔叔的话,让我泪流满面。我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我爸爸在台湾一直很挂念他,我代表爸爸感激他所做的一切,他已经完成了爸爸当年的嘱托。我能感受到,这些话让庹叔叔有了莫大的安慰。


  
  我是从哥哥的叙述中得知,爸爸在去台一年后,即1950年,就托人从台湾捎来一封信和50块钱。恰好在这一年,黄泥村开始搞土改。

我的祖父收到爸爸的信,却挨了一顿揍。他回信给爸爸,让他再也不要联系了。

紧接着,村里开始分地分牲口。祖父是个破落地主,分不到耕地的牛。全家的农活,全靠庹叔叔给别人家干三天活,换一天牛来耕田。出身大户人家的大妈没干过农活,连做饭也是现学的。为了让两个年幼的哥哥能吃上饭,庹叔叔常常自己上山挖野菜充饥。

因为有台湾关系和地主成分,大妈每次都少不了挨批斗。庹叔叔盡管是贫农出身,但照样不能幸免。有人提出,庹叔叔是四川人,虽然是贫农,但一直待在黄泥村,不跟地主分家,属于顽固不化。他们要把庹叔叔送回四川,庹叔叔死活不肯。

1979年,大妈收到爸爸从台湾托人辗转香港捎来的第二封信。在两岸还未开放前,爸爸的这个举动对两边的家人来说,是很危险的,这足可见他内心的煎熬和急迫。

从这封保留至今的信中,我终于读到爸爸深埋于心的秘密:“淑珍,我对父母没有尽到半点孝道,对你与两儿亦未尽到责任,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

在得知庹叔叔依然在家里照顾着大妈及两个孩子时,爸爸请大妈代他向不识字的庹叔叔致谢,并嘱咐儿子善待已近耳顺之年的庹叔叔,要他们永远感激庹叔叔的养育之恩。

爸爸的每封回信上,都会提到庹叔叔。1987年,台湾开放老兵返乡,因患重病而无法回家的爸爸写信嘱咐哥哥们帮庹叔叔寻找亲人,“让他有一天能叶落归根”。

按照爸爸的吩咐,哥哥寄信到庹叔叔的老家四川彭水县黄家坝村猴狸公社,但未能收到任何回音。

我从哥哥保留的信件中,还看到我在10多年前写给大妈的信。那时候爸爸已经去世,我告诉大妈,我一定会带着妈妈回大陆去看望她。我在信的末尾,署名“女儿”。

是的,当我回到大陆,回到爸爸的老家黄泥村,我更加觉得,爸爸在大陆的妻子,也是我的妈妈。老天弄人,让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

大妈去世前,嘱咐两个哥哥一定要照顾好庹叔叔,为他养老送终。这个替丈夫照顾她一生的男人,终身未娶,谨守职责,未失半点分寸。

后面的故事,是我回台湾后发生的。

近几年来,大陆有很多民间机构开展关怀抗战老兵的公益行动。2015年10月,在得知庹叔叔参加过抗战时,邵阳县义工联的志愿者上门来核实。当他们问及庹叔叔还有什么心愿时,老人突然顿在那里,泪水慢慢涨满了眼窝,他说:“我想回家。”

志愿者立即在网络上发布了为老兵寻亲的消息。在全国网友的接力下,仅仅10个小时,就找到了庹叔叔的侄子。遗憾的是,他的两个弟弟,已先后去世。

我的两个哥哥得知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后,征求了庹叔叔意见,送他回家。

2015年10月底,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庹叔叔在离家77年后,终于踏上了返乡路。77年,从放牛少年到耄耋老翁,从异乡邵阳到故乡彭水,600多公里的路,他居然走了一生。

庹叔叔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父母的坟前祭拜。被抓壮丁那年,他只有14岁,还是一个孩子。

本来,他可以在1949年、1957年、1966年,或者1987年的任何一个时间节点回到家乡,但是他没有,他甚至都没有开口提过。直到他的长官走了,长官托付给他的太太也走了,两个孩子都当了爷爷,他才在别人主动询问时,说出了深埋于心的想法。

回到家乡3个月后,92岁的庹叔叔与世长辞。

2018年4月26日,我在大陆的两个哥哥,参加了由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组织的“跨越海峡的团聚”活动,来到台湾。分别近70年后,他们终于见到自己的爸爸,虽然爸爸已是一坛骨灰。

我无比懊悔,没有在生前多听爸爸讲讲他的过去。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只有和袍泽在一起时,他才会开怀大笑。在他已经无法言说的今天,我终于明白,是我们没有理解爸爸,没有从心里接纳和体谅他那段身不由己的历史。

两个哥哥在爸爸的骨灰面前痛哭不已。如果没有后来的战争,爸爸一定不会郁积那么多的委屈,早早离开人世。

两个哥哥还希望我不要误会,他们这次来台湾不是来分家产的,他们只想着,一家人,心不应该散了。在两岸之间,有太多这样的误会与隔阂,至今不能消弭。

我带着女儿去见了她的两个舅舅。我希望下一代依然能保持联系,海峡不应该隔断我们的亲情。

我想告诉爸爸,妈妈已经原谅他了。妈妈去世前半年,我曾很忐忑地问妈妈,她的骨灰要不要和爸爸的放在一起。因為爸爸曾经欺骗了她,他们在晚年已经形同陌路。

没想到,妈妈非常坚定地说了一个字:“要。”

我们在妈妈的悼文后,加上了两个哥哥的名字。

我想,这一定也是爸爸最后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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