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高一开学不过半月,我就单方面确定自己和同寝室的何庭芳合不来。
用比较含蓄的说法解释,就是何庭芳“好为人师”,而我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类人。比如,我的英文课堂测试成绩不理想,她会说“你已经在最好的高中读书了,一定要努力,不要让未来的自己讨厌现在的你”。就连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天气好热”,她都能由“心静自然凉”这一观点引出一段关于“浮躁者无法成大事”的大演讲。
为此我郁闷了一阵子,好容易离开了家里的“唐僧”——我的母亲,上天又在学校里给我安插了另一位“唐僧”。但是对于还不算熟悉的新同学,我无法像对妈妈那样凶神恶煞地争辩几句,常常只能强忍心中的不快,表面上点头同意。
那天,学校突然要用学生证,可我怎么都找不到,只好舍弃午饭,下课铃一响就跑回寝室找东西。我将抽屉、书包翻了个遍,就是看不到那本手掌大小的簿册。其他两位室友在旁出谋划策,让我去别的地方找。
这时,何庭芳提着午饭走了进来,又开始说教:“以前提醒过,重要的东西要收好。看,现在着急了吧。”
大约是习惯了,她的第一次发言我没放在心上。可是,她也习惯了,就此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马虎会给生活带来多少不方便。如果你当初注意一些,现在就能省下找东西的时间,多背几个单词公式……”
这下我实在忍无可忍。“咚!”书包被扔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我站起身直视她的眼睛,用冰冷的语气说:“我找不到东西已经很着急了,你不帮忙的话就请你安静。”
我看到何庭芳拆筷子的手抖了抖,脸和脖子一下子变得如保温盒里的辣椒一样红。我清楚这些话已经伤害了她,但我没有一丝愧疚,甚至心里还产生了类似报复的快感。
寝室瞬间安静,余下的两人也不再当我的“军师”,只剩下我翻找东西的声音。尴尬的十分钟后,谈话声再次响起,因为我终于在衣服口袋里发现了学生证,而何庭芳恰好出去洗饭盒,缺席了后面的谈话。
室长建议我说:“跟何庭芳谈谈吧,其实她也是好心关心你。你没注意到,她吃饭时全程一副快哭了的表情。”
我也觉得自己有些過分,下午上课前便向她道了歉,何庭芳笑着说:“没关系。”
可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就此开始疏淡。
【02】
何庭芳的话少了很多。同学间交谈时,我几次见她欲言又止的窘迫表情。很明显,她在刻意约束自己。
课间,语文老师抽查习题册的完成情况,我作为小组长去收。何庭芳恰好不在,所以我和往常一样直接将练习册从书架里抽走。抽走时,一个有些厚度的信封刚好从练习册中滑落在地上。我辨认出,地址是本地广播电视台,收信人是某电台节目的一个叫“馨月”的主持人。信封很漂亮,而且封得严严实实,上面何庭芳的字横平竖直,写得十分规矩,内容想必更是认真写好的。
她是有什么心事需要咨询电台吗?该不会是因为我的事吧?
当天我把信还给何庭芳时,她的脸又变成了辣椒红。她向我小声道谢后不再多说一句。
想到我无意间撞破了一位花季少女的秘密,我也不由心跳如擂鼓,手心冒汗。
晚自习后,何庭芳拉着我去操场。她开门见山地说:“信是我半年前写的。因为我想做电台主持人,可我爸不同意,你不要对别人讲。”
原来考上高中时,何庭芳无意中谈起将来要做电台的主持人,没想到被她的父亲当作玩笑话,不以为意地说当主持人没前途,女孩子就要做老师,安定又体面。
我突然想起来,在开学初,校园广播站正招新人,何庭芳害羞,一定要拖着室长一同参加。不知何庭芳是过于激动还是紧张,她的表现并不理想。结果可想而知,她被刷了,陪考的室长却被留了下来。
回忆至此,我无奈极了。我问她:“你用很多鸡汤来开导我们就是因为这个吗?”
“对,没想到弄巧成拙,干脆还是不说了。”
她很含蓄,但我却对她的行为有些厌烦。我又问:“你为什么不寄信呢?”
“不敢呗,”何庭芳苦笑道,“我跟自己做了个约定,假如信寄出后没回音,那么我就放弃;反之,我就要顶住压力继续坚持,无论哪条都很辛苦啊!”
何庭芳果然不似她的鸡汤一般,永远乐观向上、马力十足。
“这样不行的。”我忍不住说,“当电台主持人是你的理想,与他人无关,你不该将所有寄托在一封信上。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对别人讲的。”
说完我就率先离开了操场。路上我不停地鄙视自己,最讨厌说教的人竟大声地教育了别人。
【03】
何庭芳变了。
她早晨开始起得很早,常常第一个到教室里上自习。用于记录文字的活页本经常摊开在她的课桌上。班会比赛绕口令,何庭芳顺利通过了连说五遍“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的终极考验。最重要的是,那个曾经急着发言的人,现在变成了合格的聆听者。
我开始反思:倘若我没有发现夹在练习册里的信,是不是就在无意间扼杀了一个人的梦?我不敢深想。我在语言表达上的确存在问题,但是何庭芳的改变,也让我有了新的感悟。
我竟然有点羡慕她。
高考结束后,我们寝室四人相约去吃学校附近的过桥米线。对于三年来主要靠食堂大锅菜度日的我们来说,十六元一碗的米线曾是生活中最好的褒奖。抬筷前,何庭芳和我不约而同拿起辣椒罐,把辣椒倒进碗里。
三年间,何庭芳与我有诸多摩擦,我们又有诸多改变,可唯独在吃辣上,我们达成空前一致。
后来何庭芳私下告诉我,那封信至今未寄出。她握了握我的手说:“你说得对,我不该把自己的理想和别人的选择绑在一起,对自己负责就行。”
何庭芳注册了公众号,常常发布她的朗读作品和原创小散文。她朗读的第一首便是《致橡树》,沉稳的气息配上动人的音乐,我真的难以将这悦耳的声音和曾经因为一封信就面红耳赤的人联系起来。文章里,她形容曾经的自己为“塑料鸡汤达人”,没有积累,没有生活阅历,套用别人的话到处指点江山,就像是憧憬公主的小女孩穿上了妈妈的红色高跟鞋,非但不漂亮,还走不了路。
我终于释然。
后来,我读歌德,他说:“比起被说教,年轻人更欲受刺激。”
假如这三年重新来过,我要对青春说:不必吝啬。因为青春既有让人流泪的辛辣,又有足够暖心的甘甜。靠着这份“味道”丰裕的回忆,我们才能在追梦的路上,彼此支撑,踽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