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生成为病人
如今书报、影视剧说到医患矛盾的时候,常常引用特鲁多医生的话: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特鲁多是谁?他为什么说这个?他说的对吗?
在我看来,与其说特鲁多是个医生不如说他是个病人——他当医生的日子,没有当病人的日子多。
1873年,25岁的特鲁多只身来到人烟稀少的撒拉纳克湖畔等待死亡,那时候他还在医学院学习,也就是说,他还没来得及当个像样的医生就得了肺结核。在那个年代,肺结核可是不治之症。
远离城市喧嚣,他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和回忆过去,间或上山走走。可是没过多久,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体力在恢复。他还顺利地完成了学业,获得了博士学位。1884年,特鲁多在撒拉纳克湖畔创建了美国第一家专门的结核病疗养院,“村舍疗养院”。
19世纪末期,特鲁多一直走在结核病治疗和研究领域的前沿,成了美国首位分离出结核杆菌的人。1915年,特鲁多死于结核病——他比当时许多结核病人活得长久。他被埋葬在撒拉纳克湖畔,墓碑上刻着他行医生涯的座右铭: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不难理解,这话与他的自身际遇紧密相连。虽然作为医生,他在结核病研究和治疗领域多有建树,但作为病人,他深感其中的无奈和局限。如今,特鲁多已经过世100多年。自抗生素被发现以来,不仅结核病能够被治愈,许多当年的不治之症也都已经被攻克。那么,特鲁多在特定年代里对特定疾病治疗的无奈,如此这般的“有时、常常、总是”,应该早已过时。可为什么,这番话还被屡屡提起?还能打动人心?
穿过百年沧桑,人们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撒拉纳克湖畔这座与其说是医生不如说是病人的坟墓。我喜欢特鲁多的那座雕像,尤其喜欢雕塑家细心塑造的,盖在他下半身的那条毛毯。这条毯子不仅让特鲁多的病人模样显露无遗,更表达了任何乐观和浪漫主义都无法消解的,有关生命存在的恒久真相——正是这残酷的真相,让特鲁多的这番话显得格外温情和柔软。
我还得说,这话说得接近真相,打动人心,还要归功于特鲁多当医生的时间不如当病人的时间长。这让他不光站在医生的角度也不光站在病人的角度,而是站在人的角度说话。当病人和医生都能进入人类逻辑的时候,事情和话语就可以这样自然而然地有了些温情和人情味,就可以带点隽永意味地超越个别历史事件。
死于年老
在医院里去世的人,医生无一例外地能为他找到一个缘于疾病的死因——心肌梗死、中风或器官衰竭。可实际上,世界上的人不管是不是在医院里死去的,大多数死于年老。
当然许多人不同意这一说法,因为无论由什么机构发布的人类几大死亡原因中都没有“年老”这一项。据国家卫健委资料,2005年中国城市居民前十位死因为:恶性肿瘤、脑血管病、心脏病、呼吸系统疾病、损伤及中毒、消化系统疾病、内分泌营养和代谢疾病、泌尿生殖系统疾病、精神障碍、神经系统疾病,占死亡总数的92%。不过,把这些疾病数据做另一种归纳统计,就可以看出年老是导致疾病的根本原因——80岁以上死于这些疾病的人,一定是80岁以下的数倍甚至数十倍。
幸好,相信大多数人表面上死于疾病,实际上死于年老的人越来越多,这实际上也是促使“老年医学”独立分科的基础和原因。越来越多的医生认识到,使用各种介入性疗法延长人的寿命并不总是正确的,年老有时甚至会使治疗变得惨无人道。老年医学日益重视的是维护老年人的生活质量,让他们过尽可能独立和有尊严的日子,具体来说,就是控制尿失禁、意识混乱和帮助家属处理如阿尔茨海默病这类疾病。
年老是一个既与疾病相依存又独立的过程,就算没有任何疾病,它也从不停止脚步。荷马说:“生命如同绿叶,当一代繁盛时另一代就飘零。”这种智慧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并不陌生,用平常话说,这是自然规律。实际上,大自然不光制定规律也提供办法,那就是变老。
在科学技术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达的年代,人们对死于年老的人充满敬意,认为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许多文化或宗教还把这种现象和积德行善、幸福圆满连在一起。我家族中一位经常被提起的人是我的太爷爷——妈妈的爷爷。妈妈说,她现在还常梦见童年的她被太爷爷扛在肩头走在家乡临漳城中。一天早晨,大家叫太爷爷起床,发现他已气息全无。“他是老死的”,妈妈总这样骄傲地结束对这个长辈的怀念。
死于年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爱与死亡,谁战胜谁
死亡不可避免。但许多人喜欢说,爱能战胜死亡。说这话的,文学家、艺术家、思想家、宗教人士居多。爱真能战胜死亡吗?
要讨论这个问题,最好先知道两件事。第一,在哺乳动物中,人是需要照顾时间最长的。从生下来到能生活自理,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能自行解决吃喝拉撒这些生物学基本问题需要的时间,人是所有哺乳动物中最长的。第二,人是哺乳动物里平均寿命最长的。人的幼年和老年都比较长,这在物种进化中并不是一个有利因素。但人的进化程度这么高,靠什么呢?第一,靠爱;第二,靠死。
我要说的“爱”,和人的动物性关系更紧密。无论什么物种,想要在进化中不被淘汰,要具备两个本能,一个是生存,一个是繁殖。没有这两个本能的物种,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灭绝。为什么说人类聪明呢?因为只有人类有能力在文明的推动下,把这两个本能转化成“爱”。这就不难解释,家人、朋友之间的眷恋和照顾,夫妻之间的缠绵和约定,为什么都会成为一种高尚的情感。
生存和繁殖的目的都是延续物种,传承基因。當爱有益于保护生命时,爱自然大行其道。可无论如何死亡终将到来。在这个意义上,爱不能战胜死亡。可是,个体的死亡,对延续物种和传承基因的贡献一点也不比个体生存的小——没有死亡,怎么会有生生不息?
死亡是由大自然规定的,不仅是所有生命的归宿,也是前提。科学证明,健康的基因构成,不仅饱含成长发育的信息,也得有同样充沛的衰老和死亡的表达。近期网站上有网友在讨论大象等动物的死亡方式,认为这符合种群延续和基因传承的规律。我深以为然。
不仅如此,当我们回到爱和死亡到底谁战胜谁的问题时,也有了更开阔的视野——不非此即彼,也不剑拔弩张。爱和死亡,原本是人类生命的一体两面。它们之所以双双成为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可能并不是因为谁能战胜谁,而是因为二者交替映衬,相互超越,能造成神圣终极的愉悦,满足人类进化中的心智需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