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失去少年的灵便,活得越来越像一块笨重的石头。
十年前看到一块石头,十年后它还在那里。它不会飞,不会走,不会发声,我便认为它如我一般笨重,这可能极荒谬。大地比一块巨石更加沉重,但没有人说大地是笨重的。大地会生长出身材苗条、姿态轻盈的禾苗,嫩绿时似云,金黄时似霞,它们是大地的毛发,也可以看作大地的羽毛。因此,我认为大地是梦幻般的,只要它愿意,也能够飞翔。石头只会生长出苔藓,这层绿意无法减轻它的重量感,反而使其更加苍老笨重。石头隐喻着生命的固化和现实的石化。我很难想象飞沙走石的情景,除滚落外,石头最应该是稳妥默然的,它也许仍有一颗渴望飞翔的心,它走起路来肯定比一座山灵便,但是它陷入彻底的无为,在石头面前无谜可猜,它甘愿笨重,直至地老天荒,不做谁的靠山,只做自己吗?它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我没有听人说“一块年轻的石头”,从我第一眼看见那块石头起,它就远比我老,也许从诞生起,石头便是老的,石头没有童年,直接进入老年,越活越老,也不会返老还童。我不知道这块石头有没有精神,但它在我腐朽之时仍是不朽的。经历过无数次的滚爬、跌跤,我学会了走路,一辈子都在走、走、走,最后走不动时,也该完蛋了,而石头一辈子都不肯学走路,但我不能说它的腿脚报废了,我甚至相信只要愿意走路,它随时都可以离开,它迈出的步伐肯定是巨人的步伐。石头不需要无所不能,不需要创造奇迹,它能够走路,但没有走路的欲望,它也能够飞翔,但没有飞翔的必要。
石头很奇妙,它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能够让我的内心变成一朵云,让我的思想变成一缕风。
在我年老的時候,还真想活成一块笨重的石头。一层老皮就是我的衣服,皮包石头的形象也不错,卸去赘肉和脂肪的负担,终于缩手缩脚成一个整体、一个无须区分什么的活物。恩人的门不再进,仇家的路不再想,终于不再伤害这个世界,连水和空气我也不再浪费。不再歌颂,不再饶舌,心无波澜,也无心再推波助澜,既不贪生怕死,也不委曲求全,断了来来往往的甬道,让时光的尘埃一点点落满全身。飞鸟停在肩上,踩在头上,随它自由自在,它婉转歌唱不必为我,它衔来一粒种子不必献我,泥土才是生命的天堂和归宿地。花花草草、珍禽异兽也不必来伴我,我不期盼更多的阳光照耀,也不希求更暖的春风吹拂,画家来给我画像我不感激,闪电来给我制造缝隙我不屈膝,我不听传说和故事,我不看小桥和流水。有人看了我、想了我,写了寓言、写了童话,全不是我的功劳,进入他脑海的那块石头已经不是我,我已经不再思考我究竟是谁,我不再解答难题,也不再需要答案。但我不是死了,我只是不问生死,不问悲欢离合。我的肌肤也是骨骼,我的骨骼也是心脏,我的心脏也是魂魄,我的魂魄也是一块怎么切割也是一个整体的石头,大整体和小整体没有区别。
是躺卧,也是站立。是闭息,也是呼吸。是悲,也是喜。是不自由,也是大自在。已不需要跌宕起伏,也不需要随波逐流。因为要跟伟大的土地有所区别,我才愿意在老时站立成石,既笨且重,生长不出禾苗与植被,不想再走路,更不奢望飞翔,以我的无为和最终的腐朽,为大地之大之厚之永生不死之不可践踏,再添一个卑微而真实的例证。
广袤深厚的大地上存在着一块块石头,永恒至美——我目可闭,我聪可塞,我心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