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说:“你就是这块料,回去,你什么都不是。”
校长又说:“出身怕什么,我家庭成分也不好。留下来,好好练,会有前途的。”
他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低下头,心里打定了主意。
到北京的头一个月,他寄回与周总理的合影。姆妈脸上有荣光。弄堂里的小伙伴,都当他跳了龙门。舞蹈学校伙食好,常有外宾来参观,十次有八次是周总理陪同。学校男生少,女孩子众星捧月地围着他。老师也喜欢他,把他当未来的芭蕾舞王子培养。黑白相片里的王子,穿雪白的紧身裤,长身玉立,高高昂起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可是他开心不起来。他想念姆妈做的黄鱼鲞,想念姐姐弟弟,想念弄堂里的小伙伴,想念坑坑洼洼的足球场。
那天他好好上着课,班主任把他叫出去,说北京来了老师,想看看他。老师说一口好听的京味普通话,请他举起手,抬抬脚,转个身,跳一跳。然后,老师满意地点点头,递给他一张准考证。
他这才晓得,是新成立的舞蹈学校来上海挑苗子。照着准考证上的地址,他稀里糊涂地去了。在此之前,他没跳过一天舞。前后考了四轮,最后一关是面试,评委席上坐着乌兰诺娃(苏联芭蕾舞演员)。从两千多个孩子里,最终选中十二个,其中就有他。他光荣而懵懂,像被打包的土特产一样,跟着老师到了北京。
开肩,压腿,从基本功练起。他谈不上多喜欢舞蹈,但规定的动作,总比别的孩子掌握得快一些。第二年,他就登台表演芭蕾舞剧《虞美人》,主演是陈爱莲,他在后面踩高跷。又过了一年,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访问香港,向舞蹈学校借调六名小演员,名单里有他。他开心极了。但最终公布的赴港人员里,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如他的男孩顶替了他。他被卡在政审这一关:他爹爹是上棉十七厂的门卫,新中国成立前拜过“老头子”,属于“历史问题不清楚”。
他心里有数了,自己不是王子的料。他就是工人家里的小囡,野球场才是他的王国。他去找校长,要求退学。校长拒绝了。一张北京到上海的火车硬座票是十三元五角,家里每个月给他寄五元钱生活费。他攒了三个月,偷偷买了一张票,跑回上海。
等过完这个年,他就七十六了。如今他一个礼拜踢一次球,还是在从前的球场,和一帮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只是这几年,老兄弟减员得厉害。骨质疏松的,心脏搭桥的,有人消失了一阵子,再次看到名字已是在讣告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球场上年纪最大的一个。他摔断过一次肋骨,没打石膏,敷了点中药,骨头自己长好了。他想,这是在提醒自己,不服老不行。以后踢球得悠着点,多传中,少过人,尽量待在自己的区域。
“给你讲个笑话。”他说。“讲个笑话”是他的口头禅。这辈子,他碰到的笑话比较多。
“你知道,当初我回到上海,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是户口。”他哈哈大笑。人跑回来了,户口还在宣武区——如今多少人梦寐以求、花钱都买不到的北京户口。
没有本市户口,他就进不了厂,上不了班。眼看就要满十六岁,不能在家吃白饭啊。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个上棉十九厂的领导欣赏他的球技,跑去跟舞蹈学校谈,最后付了两万元“培养费”,把他的户口迁回定海桥。在那个年代,两毛钱够买一斤大米,八毛钱能买一斤猪肉。等于用两万五千斤猪肉,把他换了回来。
他知恩,从此死心塌地留在十九棉,一边当钳工,一边在厂队踢球。八一队要他去,安徽省队要他去,空四军要他去,他都一口回绝。“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任性、忠心。”他猛吸一口烟,像总结自己的一生。
等到很多年以后,他才理解校长那句“一事无成”的意思。并不是讲,离开了舞蹈学校,就做什么都不行,而是说,这种骄傲、不计后果的个性,是要吃苦头的。
许多人为他可惜,觉得他浪费了宝贵的天赋。他本该是足球明星或者芭蕾舞王子,到头来,却当了一辈子工人,直至退休。
甚至于,他为之坚守的工厂已經不在了——十九棉消失在改制的洪流中。工人足球那一页翻过去了。
可是,什么叫浪费?什么才是值得?球场上,他是横刀立马的中后卫;车间里,他是响当当的八级钳工。放下身段,踮起脚尖那一套,他学不来。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普通人,在变革的年代里,按照自己的心意,度过了平凡而有尊严的一生。
晚上,老兄弟来看他。他不喝茶,倒一杯清水,陪老兄弟抽香烟,看足球,聊些陈年旧事。老兄弟指着屏幕上的卡纳瓦罗,对他说:“喏,这个人老早踢球蛮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