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多方面传来子爵有双重性格的消息。孩子们在森林里迷了路,他们胆战心惊地被一个拄拐杖的半身人拉着手送回家,还得到他赠送的无花果和薄煎饼;他帮助可怜的寡妇们运送木柴;他给被蛇咬的狗治伤,穷人们在窗台上和门槛上发现神秘的礼物;被风连根拔起的无花果树还没等主人出来就又重新种好了。
然而,与此同时,半边身子裹在黑斗篷里的子爵继续为非作歹:孩子们被劫走了,后来发现被关在用石头封住的山洞里;树枝和石头子儿撒落在老太太的头上;南瓜刚熟就被人弄碎,纯粹是搞恶作剧。
子爵有一段时间专门虐待燕子。他不弄死它们,而是使它们致残。可是现在人们开始看见空中飞着爪子上缠绑带和捆上小支棍的燕子,或者是翅膀粘好或上了药的燕子;有时一群燕子像从鸟类医院里治愈出院,小心地飞着。传说是梅达尔多本人治疗的,真假莫辨。
有一次,帕梅拉赶着她的那只羊和那只鸭子在远处的一片荒野里遇上了暴风雨。她知道那附近有一个山洞。她走到那里,看见从里面伸出一只磨破后又补好的靴子,洞里蜷缩着裹在黑斗篷里的半个身子。她正要逃开,可是子爵已经看见她了,走出来站在瓢泼大雨之中,对她说:“你到洞里来避雨吧,姑娘,进来吧。”
“我不去里面避雨,”帕梅拉说,“里面刚能容得下一个人,您想挤扁我呀。”
“别怕,”子爵说,“我留在外边,你们舒舒服服地躲在里面。”
帕梅拉听人说过子爵乐善好施的古怪行为,就说:“那我试一试吧。”她钻进洞里,同两个小动物挤在一起。子爵挺立在洞前,把斗篷撑开,连羊和鸭子也不让被雨淋着。
帕梅拉看着他那只举起斗篷的手,好一阵子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又看看自己的两只手,将它们比较一下,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活,姑娘,”子爵说,“如果允许的话,请告诉我你为什么笑?”
“我笑是因为我明白了使我的乡亲们都变糊涂的事情。”
“什么事情?”
“您有时好有时坏。现在看来这很自然。”
“为什么呢?”
“因为我发现您是另外半个人。住在城堡里的子爵,那个坏的,是一半。而您是另一半,人们以为在战争中失掉了,现在却回来了。您是好的一半。”
“你说得很客气,谢谢。”
“哦,就是这样嘛,我可不是为了讨好您才这么说的。”下面便是帕梅拉那天晚上听到的关于梅达尔多的故事了。原来炮弹并没有把他的身体炸碎,而是劈成了两半;一半被军队的收容人员收走了,另一半被埋在宗教教徒和土耳其人的尸体之下,没有被发现。深夜,有两个隐修的人路过战场,他们发现梅达尔多的半边躯体之后,怀着古怪的怜惜之心,把他带回他们的洞穴,用他们储备的香脂和软膏治疗,救活了他。刚一恢复体力,他就辞别救命恩人,拄着拐杖蹒跚而行,成年累月地走过许多基督教国家,回到了他的城堡这里,沿途他的善行义举使人们钦佩不已。
善良的半身子爵向帕梅拉讲完自己的遭遇,又让牧羊女讲她的身世。帕梅拉讲那坏的梅达尔多如何迫害她,她又如何离家出逃到森林里。听着帕梅拉的叙说,善良的梅达尔多深深地被打动了。他既同情被迫害的贞洁的牧羊女,也同情伤心而得不到安慰的邪恶的梅达尔多,又同情帕梅拉可怜而孤独的父母。帕梅拉说:“我的父母是两个狠心的老人。您同情他们是不恰当的。”
“啊,帕梅拉,想想他们这时在那破旧的家里该是多么地伤心,没有人照顾他们,帮他们干田地里和牲口棚里的活。”“牲口棚在他们头上塌下来才好哩!”帕梅拉说,“我开始看出您有点过分多情。您的另外半边,干了那么多的坏事,您不生他的气,反而对他也很同情。”
“怎么不呢?我知道做一个半身人的滋味,我不能不同情他。”
“可是你们并不相同。您也有点疯癫,但是您是善良的。”于是善良的梅达尔多说:“帕梅拉,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过去是完整的,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个完整的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点,并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
“这非常好,”帕梅拉说,“可是您的另外那半使我陷入极度的苦恼之中,他爱上我,不知他会把我怎么样。”
子爵松开手,让斗篷垂落下去,因为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我也爱上了你,帕梅拉。”
帕梅拉跳到洞外:“太高兴了!天上出了彩虹,而我找到一个新的爱慕者。这人也是半边身子,但是心地善良。”他们在还滴着雨水的树枝下面踏着泥泞的小路行走。子爵的半张嘴露出甜蜜的、不完整的微笑。
“那么,我们做什么呢?”帕梅拉说。
“我说上你父母那里去,他们太可怜了,帮他们干些活吧。”
“你乐意你去吧。”帕梅拉说。
“一起行善施乐是我们相爱的唯一方式。”
“可惜。我相信还有其他的方式。”
“再见,亲爱的。我将给你带些苹果馅饼来。”他拄着拐杖从小路上走远了。
“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小羊?你怎么看,鸭子?”帕梅拉问道,她孤零零地同两只家畜在一起,“所有这样的人都该摊到我头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