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一路摸索着，踉踉跄跄地跑进密林的深处。当周围只有浓郁的树木气息时，他终于停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四周安静极了。绿色的枝叶繁茂浓密，连四月的阳光也无法穿透它们，射到约翰停留的地方来。
“真的，这回可以完全放心了。这地方只有森林的气味儿!”
约翰警惕地用鼻子嗅嗅空气，然后，放心地吃起甜美多汁的嫩叶来。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尝到这样的美味了!
约翰是一只很大的黑熊。昨天晚上，他从喂养他的马戏团里逃了出来。究竟他在马戏团生活了多久，约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妈妈的奶汁是什么滋味，约翰也完全忘掉了。人们慈爱地对待他的时间是很短的。在他刚学会蹦蹦跳跳、滚滚爬爬地走路时，人们就用鞭子训练他了。
约翰并不认为人是可怕的。可是，他觉得呼啸着飞来的鞭子太可怕。
约翰住的地方，是镶着铁栏杆的笼子。冬天，马戏团也不休息。于是，约翰就那样关在笼子里，被装上长长的货运列车，从一座城镇到另一座城镇，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不停地旅行。
不管多么疲惫，他也必须登台演出。
约翰的一生，就是在鞭子的驱赶下度过的。方糖也只是在开始的时候，让他吃在嘴里觉得连舌头也融化了似的舒服，而现在，它也有一股子令人讨厌的味道了。
这么多年，唯一让他感到快乐的，就是这次在那个小镇上遇到那个小女孩的事情。
不久前，约翰他们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他们在这儿演出。每次登台，约翰总是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女孩坐在第一排。圆圆的脸庞，玫瑰色的面颊，穿着出门时才穿的新衣裳，拘谨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小女孩特别喜欢约翰，每当她看到约翰，眼睛就像正望着星星一样，闪出奇异的光彩，她的脸蛋儿也燃烧起来似的变红了。
在小女孩观看表演的时候，操纵约翰的人完全用不着抡响他的鞭子。约翰认为，无论如何，不能在那个小女孩面前，树立一个被鞭子驱赶着的形象。
小女孩是尊重约翰的。她把约翰看成是一个大演员。约翰知道这个。
昨天晚上，约翰向那个小女孩告别了。
小女孩还像每次一样，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她穿着针织的白外套，两根细辫子上扎着白缎带。
小女孩还同三个月前一样，坐到这里来，依然像看星星一样，仰头看着约翰。
约翰向小女孩告别，是有原因的。
前天，他听见了马戏团的人悄声细语的谈话。
“约翰完全成了个老头子嘛!”
“是啊，咱们在这儿的演出一结束，就把他干掉吧!”
约翰决定立即逃走。
铁笼子总是上着锁的。想逃走，就得在登台演出的前后。
约翰照着他计划的那样行动了。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一场可怕的骚动。
“快去叫警察!”
“找猎人去!”
“手枪!步枪!”
这一场追捕，实在比鞭子更可怕。
“开枪就开枪吧……打死以前我还是跑，尽量把身体隐蔽起来跑!”
在约翰的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苏醒了。
应该往哪儿跑，约翰是知道的。尽管谁也没教过他，森林的气味却在召唤着他。
汹涌着的强烈欲望紧紧地抓住奔逃中的约翰，震撼着他。
在密林深处，约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就听见流水的哗啦哗啦声。他觉得口渴了。
看见闯进这样一只大熊，兔子慌慌张张跑进洞穴，松鼠急急忙忙跳上高枝。约翰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向溪流。
他既不想欺负那些小动物，也不愿意吓着他们。他只打算好好享受一下刚刚到手的自由：喝一口清凉的溪水，再找几个野果子吃，然后漫无目的地走走。
约翰把嘴巴浸入清凉的溪流，忽然紧张起来。
他嗅到了一股子人的气味。
岂止是嗅到，就在紧挨着他的草丛里，他发现了露出来的人的两只鞋子!
约翰偷偷地看了一眼，吃了一惊——在草丛里的，正是他昨晚告别过的小女孩!
手里还攥着一只装满野草莓的网兜，小女孩就那样躺下来睡着了。树木枝叶筛过的日影投在她玫瑰色的面颊上，轻轻地摇曳着。
约翰在小女孩的身旁轻轻地坐下来。他在静静地等候小女孩睡醒，好让她再一次用闪着亮光的眼睛望着他，像他表演的时候那样。
“你在这儿呀?”
小女孩睁开眼睛，这样问他。她快活地笑着，声音非常可爱。
“我找不着你啦!我想拿草莓给你吃，想采多多的，就使劲儿地采呀采呀。”
小女孩一边对约翰说，一边挨着约翰坐下来。约翰说：
“谢谢你了!可是，你该回去了，因为我要走了。”
“干吗?干吗你要走?”
“因为人们想杀死我。我想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好了，你回去吧!”
“那好吧，我听你的话。可是，”小女孩有点为难了，“我得往哪一边走呀?”
约翰比小女孩还要为难。他想：“这孩子迷路了!她是为了给我采草莓才迷路的……”
约翰是记着回城镇的路的。他可以把小女孩送回去。
但是，人们显然在拿着枪等着他。
“等到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偷偷地把孩子送回去，说不定能行……”
可是，经过人们一夜的追捕，约翰已经精疲力竭，累得要死了。他估计，要想应付送孩子时可能遇上的第二次追捕，他至少要在这片森林里休息两三天。
“你能跟我在一起，等上两三天吗?两三天过去，我的力气恢复了，就能把你送回家去了。”
“我跟你在一起，约翰!”
小女孩笑眯眯地说。
黑夜来临了，约翰带着小女孩，躲进一个山洞。山洞里铺着一层干燥的、松软的青苔。这和铺着潮湿的稻草的铁笼子相比，真是舒服多了!
可是半夜里，小女孩哭起来。
“妈妈……”
约翰被吵醒了。他轻轻抱起小女孩，放在自己温暖的怀中，还轻轻地拍着她。
清晨一到，约翰就采集了蜂蜜、野草莓，桂皮、野蒜、酸橘子。
小女孩把自己的白手帕铺开来，当做桌子。她用朴树叶当盘子，盛满了好吃的东西。一盘儿一盘儿地摆好。
“我要吃啦!”
小女孩很有礼貌地说过，就开始吃早餐，把肚子吃得饱饱的。约翰只吃了一点点。他把好吃的东西留给小女孩，自己早吃了比小女孩的草莓多十倍的嫩树叶儿。
从白天到傍晚，约翰不停地运来好吃的东西，小女孩就忙着布置原野上的餐桌。
夜晚开始降临的时候，小女孩又轻声地呼唤起来：“妈妈……”
在她玫瑰色的面颊上，泪珠滴滴答答地滚落着。染红天空的晚霞消失了，纯净的蓝光映照着森林。微风下的树叶，哗啦哗啦地低吟着。
约翰说：“觉得寂寞的时候，这样做就好了。”
约翰说着，用两条后腿站起来，开始迈步走。
“紫花地丁、蒲公英、紫云英。”
约翰把想起来的花名一个接一个地数出来，一边数，一边迈着步子。晚风吹拂着他，远空射来的星光照耀着他。
独自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夜晚，约翰常常这样做。他数着花儿的名字，同时在笼子里兜圈子，不知不觉地，心就变得轻松了。
小女孩看着，听着，忍不住插嘴了：
“紫花地丁、蒲公英，紫云英……我还知道好些哪：郁金香、水仙、小苍兰。”
“香豌豆、虞美人……”
“紫罗兰!”
小女孩争抢着和约翰一同叫出花儿的名字。不知不觉，她把眼泪擦干了。
就在约翰准备送回小女孩的这一天早晨，他突然遭到了袭击。
白色的手帕上已经摆好野餐，清凉的饮水也打来了。
“我要吃啦!”
正在小女孩低头行礼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三声刺耳的、可怕的声音。她想弄清这是什么声音，却看见坐在她身
边的约翰扑通一声躺下了。
小女孩吓呆了，她全身发抖。面前的那张她和约翰共同准备好的白餐桌，已经被染成鲜红鲜红的了。
她听到猎人们的呐喊声：
“击中啦!小女孩没事儿!”
“好极啦!好极啦!”
可是，小女孩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喊“好极啦”。
“约翰，我们再在一起待一天，好吗?不，不光是待一天，现在我还想和你在一起待好多好多天……”
小女孩对要死去的约翰说。
“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一定要……”
约翰一面低声说，一面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