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一条牛的一生。人们知道得最多的是牛奶,那洁白得像童话里的雪、像云朵一样的牛奶。还有牛肉,那扒开皮之后,从骨头上切割下来的东西,那用牙齿撕咬咀嚼的东西。还有就是牛皮,那从牛身上扒下来之后,分作一块一块,穿到脚上,被我们擦得锃亮的东西 它穿在牛自己身上的时候,从来也不曾这样亮过!或许在高速路上,你也曾见过成车成车拉往城里去的牛。除此之外,关于牛,你还知道什么呢?
在我还是一个孩子,人生才开始的时候,我曾经看过一条牛的结尾,又从放牛的正湘老爹那里,知道了它的开头,知道它如何从一个故事的开头走到结尾。
那时候没有车。不要说汽车、摩托车,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见过。一个农村的小男孩,最刺激的事情,也就是骑牛了。我骑的第一条牛就是老水沙。那时候老水沙还不算太老,还拉得动犁耙,还载得动骑牛的孩子。它不像那些年轻的牛,身上搁不得一点东西。你只要往下拉一拉牛辔,它就会低下头来。你只要站到它的两角中间,它抬一抬头,你就顺势溜到它的背上。
骑在牛背上,牛不会像一匹马那样张开四蹄去奔跑,牛一边吃草一边挪动它的蹄腿。它有四只脚,它总是有条不紊、不紧不慢地挪动它们。仿佛它知道,世间的路走得再快也不能一下把它走完,走得再快也走不过时间。可我们还是孩子,我们希望它走得跟马一样。我们会反过手去,用我们的手打在牛屁股上。我们没有办法叫一条牛奔跑起来,只好在牛背上摇动自己。
一条老水牛,把一个男孩子最初的雄心与快乐驮在身上,驮过一段之后,这个孩子进了村上的学堂,老水牛却在学堂外面那棵老樟树下面躺下来。
老水沙躺在那里慢吞吞地吃草,国屠夫在一旁磨刀。我们好奇地望着,很想知道它是不是知道。陈阶级奔过来直冲它喊:“不要吃了!还吃什么!”“狼心狗肺的家伙!”正湘老爹骂道:“你以为它不知道?它在流泪呢!”
牛的眼角有一堆黄色的眼眵,一道湿痕就从那儿挂了下来。我们转过身去,求老爹不要杀它。老爹重重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呢?牛一老就剩这条路,人的肚子就是它的归宿。那么多牛,只有这一条,他亲眼看见它从牛肚子落下来,那时候,正湘老爹还不是老爹,这个世界上也还没有老水沙。它的母亲把它生在湖滩上,他在一块门板上垫上稻草,把它从那里抬回家。小牛一天天长大,人在它身上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它加上一根牛绚。上牛绚的时候,牛又是叫又是动。正湘老爹就朝它喊:不要动,孩子!既然变作一条牛,就得穿上一根绳!这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就这样,它一生的命运就由这样一根绳子决定下来:他牵着它吃草,牵着它犁田。等到它再也拖不动犁耙,人就会取下牛轭,把土地的重负从它身上卸下。这时候,牛就只剩一件事:把它身上的所有通通交给人。
小时候看牛,为的是好玩。长大了看牛,看的是力气。上了年纪再来看牛,从一条牛的身上,也就看到了人生。一只鸡、一头猪一生太短,一棵树的一生又太长,一条牛正好让人从头到尾把它看完。看完之后还有一点时间感叹欷歔。正湘老爹是亲手为这条牛接生的人,接生的人最后又来给它送终。他不只是从头到尾看过一条牛的一生,他是亲手参与了一条牛的一生。这些,又怎么拿来跟一个孩子去说呢?
牛老成精,当国屠夫拿了磨利的刀朝老水沙走来时,牛哞哞叫唤起来。正湘老爹忍不住抹起泪来。杀牛剐马这些年,国屠夫第一次感到手上的刀有些晃,他取来一块黑布将牛眼蒙上,一边蒙一边对牛说:“这事怨不得人,做了畜生,免不了要挨一刀!早去早超度,下世做神仙去吧!”
那牛竟然不再叫唤。白亮亮的刀子进去,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像在叹气,又像是呻吟。红刀子出来,血跟着在涌。一条牛身上装了一生的血不是一下可以流空的,先是急急地流,后来缓缓地流,像是流也流不完。
全村的男女老少一齐来到杀牛的地方,连猫狗也不例外。一条牛的死成了一村人的节日。笑声、喊叫声、咀嚼声、碗盏磕碰声。正湘老爹和队干部坐一桌,吃着肉,不时抿上一口酒,已是满面红光。一望就知,他吃得正香。我也是。曾经的忧伤与眼前的欢乐都源自同一样东西。在它还有生命的时戾,在它即将变成肉食的时候,我门为它而忧伤。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享受肉食带来的欢乐。忧伤与欢乐都是真实的。真实的欢乐,带着肉香,从口腔到肠胃,人用全副身体来感受。
放牛的正湘老爹吃着他的牛,对于他来说,吃下这些牛肉就是乞下它的一生。这里有咀嚼也有目味,咀嚼得有些像反刍,回味中则不知有几多回忆。
老牛走了,它身上的肉走到不同的人身上,走向不同的地方。牛栏空在那里,浓烈的尿臊味混合着草的干香。这是老水沙留下的尿味。牛不在了,气味还在。吃过牛肉的人,从自己身上闻到牛的气味。
这以后,我们远离了牛和牛身上的气味,进入到一个轮子的时代。轮子代替了牛,牛仅仅只是肉和皮。牛和人之间延续了几千年的伙伴关系,还有亲情,正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