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悚然而又喑哑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老了……”这话令我惊恐,于是我便四面张望,寻找着这声音的来源。
周围的景观依旧,仿佛一切都是沉默着的,噤声无语的,只有季节的四色轮年年岁岁无声碾过。一切都咬紧了牙关,承受这天地间无声之轮的碾压,呈现出无限痛苦的表情——这轻盈的车轮从人类的心灵上驶过去的时候,分量骤然变重!它根本不似从大地上驶过时那么鲜明,那么具有感染力。它是尖锐的、精细的一种压力,它留给人心上的是一种图纹极其复杂怪异的辙印。
于是我寻找这声音。
我在猜测,究竟是谁不断地、恶意地用这句类似诅咒的声音提醒我,是谁用这种话撞击、侵袭、腐蚀我的精神,摧垮我的肉体并进而把我挤迫得无处容身,最终乖乖地被它一脚踹进坟墓里去?
山有此意,然而山峦无语。它只是静默地坐着,你不去看它,就永不会感到它伟大存在的威胁。水有别情,但是流水无形。流水只是像小孩儿一样模仿着一切逝去的东西,它并不明说,而且它从来都乐于饮你、抚慰你、洗濯你。
后来我终于发现,发出这句令人恐惧声音的,不是天空大地高山流水,而正是我自己——它就藏在我的肋骨后面。那声音就是我的声音,它才是苍老的、空洞的,时时刻刻不停重复的。它的声音若无若有、似隐似现,但是即便是聋子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它是在说:“我老了……”
我顺着这声音走过去,看到了一堵一堵的墙——岁月的墙。这是一些由时间的遗物组合垒筑而成的颓墙残壁,有记忆的块垒,往事的砖石,还有因时代的移动、错位造成的沟壑。它常常使人难以逾越,只好抚墙长叹。
这些墙,并不是很高很大的啊,并不是那类雄关险垣般的墙。也不是深宅大院式的那种高雅完整的护墙,它有些像旧长城的遗迹,也有些像某个山乡农居外的矮墙;它是十分自然的,也是非常朴实的。你几乎很难看出它上面有什么人为的痕迹,但它是墙——岁月的墙。
我第一次发现这种墙是在30岁以后,我做了一个梦,那梦显得格外真实,好像根本不是梦而是真的。那梦没什么奇异,就只是在梦里面我知道了自己已经到了40岁。“40岁?”我在梦中急得喊了起来,“我怎么可以活成40岁这么老啊……”
我在梦中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想挣扎,但使不上劲,沉重的土壤一层一层埋到了我的胸口。我为此伤心得在梦中痛哭起来,彻底地感到了生命的荒凉。
当我从梦中哭醒,我知道了那是一个梦。我仍然只是30多岁,但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庆幸,因为40岁的那面墙,我已经真实地触摸到了。
从那以后,我不仅过了40岁,而且快要过50岁了,恰恰与梦相反,我真正到达它们的时候非常平静、毫不在乎,甚至还有某种轻微的自豪感。我知道了,真正的对于生命衰老的恐惧是只有在梦境中才会产生的,在生存的现实中,你看不到那堵岁月的墙。
在现实中我们仅仅是活着。
只有在梦境里我们才是诗意地活着。
现实中的一切,都是与生存有关的;只有在梦里,与生命有关。现实中没有这些墙,但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梦里有墙,可我们却透过这些墙看到了深邃永恒的东西。
这些墙隔开了世界,它把原本浑圆的世界切割下来,只给了你一个平面,这个平面就是现实。
我们在这个平面上循环往复,生老病死。我们熟悉它,习惯它,渐渐容忍并喜欢它,对一切不再惊奇、喜悦。科学的小发明层出不穷,它妄图改变世界甚至许诺还给我们一个梦境,但是我们只能会心地笑一下而已。诗人在现实中寻找那些墙。
一切事物都因隔开而变得优美、变得令人回味,含义无穷。回忆使事物有了景致,间离使往事产生魅力,疏远使历史生出引力。隔是空间也是时间,它消解了仇恨、怨怒、争夺、厮杀……只剩下了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活力。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道墙,一部分人总也听不懂另一部分人的话语,一些人总也不能理解另一些人的经验,一代人很难感受上一代人的想法,一种人永难领悟另一种人的感情和要求……啊,这无形的隔膜像是树的年轮一样,它是岁月在我们生命中的波纹,它是时间在我们肉体中发生影响的痕迹!
一层一层,一圈一圈。
我因此而断定:时间的运动形态一定和水的运动形态相似,每一层每一圈之间,都可以找到岁月的墙。
它可能常常表现为一段空白。
我们已经发现并认知了一些墙:我们把一些黑白分明的矮墙定名为“白昼”和“黑夜”;我们把一些染有四种不同色彩的院墙命名为“季节”;我们把那种跨度更大一些的长墙认识为“世纪”。但是……对于更庞大、更复杂的那些墙的规律我们就无从知晓了,我们像乡村的儿童一样茫然于外面的世界!
埃及金字塔,是时间的山。
中国万里长城,是岁月的墙。
也许应该这样理解,也许不可以这样理解,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伟物对人类认知留下的无尽启示。
在墙和墙之间,我们生存着;在墙和墙之间,我们踮起脚来张望着。
踮起脚来张望的一瞬间,人类长高了。那一瞬间的人是多么美丽,那是求知不尽的人,那是跳芭蕾舞的人,那是永远葆有孩子的好奇的人。在岁月的墙边,愿人类永是儿童。
人类永是儿童,虽然我将衰老。
我将因此而欣然、而快乐、而用我喑哑的嗓音击掌大笑。我虽死而复生,我无非是遁过岁月之墙而去,在墙的那边,我犹是儿童。
我将回望墙的这边,深深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