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喜爱和信任,我买了他这一套六卷本的《一生的故事》。
这是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自传。其中有这样的一段,写他童年时和流浪乐师的贫穷女儿丽莎之间的友情,写得真是令人感动。
他常常到流浪乐师的住处,找丽莎一起玩。当警察驱赶走流浪乐师和他女儿的前一晚,他们请他吃了一顿晚饭,只有寒酸的黑面包、烤番茄和几块不干净的硬糖。他很晚才告辞,丽莎一直把他送到他家门口,分手时塞给他一块粉红纸包,里面包着的就是那黏糊糊不干净的硬糖,然后很快跑下了楼梯。“我好久下不了决心去拉门铃,害怕因为回来得太晚而挨骂。”孩子之间纯真的友情,被他写得多么温馨而曼妙,纯净而透明。
巴乌斯托夫斯基极其注重景色的描写,他以为那是俄罗斯这块土地给予他的财富。他善于运用它来抒发感情。不是我们所说的那种惯常的写景来衬托心情,而是融化在他全部的情感和文字当中,成为他这部自传的无法剔除的重要内容和角色之一。
我喜欢巴乌斯托夫斯基这样的文笔。
他写他在树林里看星星:“夜里树梢仿佛消失在空中,如果起了风,星星宛如萤火虫在树枝间飞来飞去。”他把星星写得富于灵性。
他写他在外祖母家看花:“那时候我好像觉得花就是活生生的人。木犀草是一位穿着打了补丁的灰衣服的穷姑娘,只有奇妙的香味暴露了他童话般的出身。”“三色堇好像在开假面舞会,是一些穿着色彩缤纷的舞衣的舞女—一会儿穿蓝的,一会儿穿淡紫色的,一会儿又穿黄色的衣服。”他把花写成了美妙的童话。
在写上述的那个流浪乐师的女儿丽莎和他分手的时候,他写了这样一大段夜晚景色:“高空中第一颗星星亮起来了。秋天的华丽的花园默默地等待着夜晚,他们知道,星星是一定会落到地上,花园将用自己像吊床一样的浓密的叶丛接住这些星星,然后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地上,城里谁也不会因此惊醒,甚至都不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他不是渲染男女的离情别绪,而是用这样美丽的如诗如画的景色,将一对孩子的分别写得如诗如画。在他的这部浩浩六卷的长篇自传中,他都没有渲染那些东西,或致力描写离奇怪异的东西,而是写那些美的东西。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笔弄脏,因为他知道笔弄脏了,所写的东西就都脏了。
原来自传或传记也可以这样来写。而不仅仅是市面上流行的名人或明星的隐私的露点、隐情的咀嚼、亲情的煽情,或小题大做的浓妆艳抹,或些许小事水发海带一样的膨胀,或过五关斩六将的表扬和自我表扬,然后,配以挑选和剪裁过后容光焕发却矫揉造作的个人照片……
当然,那样的写法,也许广有读者,但书的写法和读法是需要一点品位的,这种品位,需要培养,而这样的培养,需要如巴乌斯托夫斯基一样从童年开始才行。童年的底色,需要多方面的营养,文学是必不可少的一种。
我们现在忽略了文学对于童年底色的作用,以为文学就是花花绿绿的报刊或网上的笑话和段子,或者把文学仅仅和考试的作文联系起来,以为从小写作文就可以说谎,等同于文学的瞎编。童年的底色,关乎人整个一生的成长和成熟。否则,我们只会认识周迅,而不认识鲁迅,我们只会吃点心、买铂金,而不会结识冰心和巴金。我们便也只会从家具城买回席梦思软床,以肉体在上面抒情,而怎么也不会想出把花园做成一张吊床,去接住那些从夜空中掉下来的星星。过于现实的我们,大概再也不会相信从夜空中能够掉下来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