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一次把女朋友带回家,那姑娘很乖巧,到厨房去帮未来的婆婆烧菜,他和父亲坐在厅里看电视转播的球赛。忽听厨房里传出哎哟一声,女朋友不慎烫伤了手指。他母亲心疼得握住那手指头不住地吹气,又大声呼叫他父亲:“快拿獾油来!”他父亲便赶忙去书房。书房有一排书柜,靠门的那架最高一格只摆了半边书,剩下的空间放着一只藤编匣子,那是他家的药匣。
父亲身材高瘦,伸臂熟练地取下了药匣,他接过,麻利地取出獾油,送过去,母亲赶紧给未来儿媳妇的手指抹獾油。他女朋友咯咯笑着说:“难得的体验啊!都说獾油治烫伤特灵,总不信,现在这么一抹,果然药到痛除,是什么原理啊?”母亲埋怨父亲:“药匣子总搁那么高,多少年了,就不能改改你这个陋俗!我早说过獾油应该就放在厨房,谁会弄错了?我能拿獾油煎锅贴给你们吃吗?”
女朋友跟他独处时,询问他爸爸那“陋俗”是怎么形成的,他坦白:他小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嘴馋得惊人,见着跟糖果、豆子差不多的东西,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有次竟把母亲刚买回来的红色圆衣扣也搁嘴里了,父亲看见赶紧设法给掏了出来。从此以后,除了跟他讲道理“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搁嘴里吃的”,还特别注意,不让会被误认为是糖果的东西再搁在他够得着的地方,尤其是药品。他从四岁起,就记得他家的药匣搁在书柜高处,他就是搭着椅子,伸长胳膊,也够不着。女朋友听了笑道:“你小时候怎么那么弱智啊!怪不得,是你的‘陋习’,才引出了你家的‘陋俗’。”他点头:“也许,正是因为小时候弱智,所以现在我才有那么多的创意!”
有情人终成眷属,女朋友成了妻子,她跟公婆熟了,他也跟岳父母熟了。比较起来,他的父亲,算是一个“闷人”。他坦言,上中学的时候,最怕的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父亲”。但是直到上了大学,他才渐渐懂得,父亲对他的爱尽在不言中。父亲总怕他错拿药品当零食,因而把家里的药匣一直放到高处,甚至他已经长大成人,也还习惯性地那样摆放。母亲和他身体都不错,很少用药,因此虽然取药时偶有怨言,却也始终没有将家用药匣改换地方摆放。那高处的药匣,已经成为他家伦常之爱的一个特征,住房几次重新装修,书柜也更新几次,靠门的书柜最高一格,总还摆着那只藤匣。
中学的语文教师也曾在他写作文为难时启发他:“你父亲虽然寡言,总还会有几句暖你心的话语,你要仔细回想,想起来,写出来,你的作文一定不错。”他也曾努力地回想,实在想不出,只好硬编胡诌几句,老师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给他的评分怎么高得了?但是,现在他很后悔,想不出话语来,难道就想不出那默默的动作吗?他记得,父亲把那藤匣取下来,戴上老花眼镜,耐心地整理里面的药品——凡已经过期或快过期的,一律淘汰;那些说明书,买来时看过,却还要一一温习;还会在一只干净盘子里,将有的药片用小刀(那小刀先用医用酒精消过毒)剖分为两份或四份,再装进同一药品的空瓶里,并在瓶体上贴上一块橡皮膏,又在橡皮膏上写上他的小名。原来,根据说明书上的提示,儿童用药量要减半或再减半,这种做法到他十三岁以后才终止。
儿童时代,他起初是见了觉得是糖果的东西就盲目地往嘴里放;后来这毛病改掉了,却又有了另一种毛病,就是无论父母还是亲戚朋友送来的礼物,凡能拆卸的,他玩了几次以后,一定会偷偷拿到储藏室里,用改锥等工具拆开,以满足那“它怎么会动呢”的好奇心。常常是拆开了也还是不明白,而且再也装不回去。但也有时候居然弄明白是发条或小电磙子在“作怪”,而且顺利地复原,那就玩得特别开心。长大以后,母亲告诉他,每当他拿着玩具藏起来拆卸时,父亲都跟母亲说:“别惊动他,只当我们不知道。”但是储藏室的那个工具匣里,原来还有锯条、尖锥,父亲怕他使用不当伤了手,都早就取出来藏到了别处。
父爱无声。如今他和妻子回家看望,发现父亲明显衰老了。父亲血压不稳定,需要经常服用相关药品,母亲为了他取用方便,就把藤匣里的两种药搁在长沙发前的茶几上。那天父亲倚在沙发上养神,见他和妻子来了,和蔼地点头,嘱咐老伴:“还把这药瓶放藤匣里,需要的时候再取出来。”母亲问:“为什么?”他下巴朝儿媳妇隆起的肚子那里点点,于是母亲和小两口都明白了,第三代很快来临,要当爷爷的他,仍牢记着许多药品说明书上那句免不了的话:“请将本品放在儿童不能接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