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无意中看到一张街头招贴上写着“钢琴家庭授课”,便决定要学钢琴。按图索骥找了去,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听明我的来意,他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像你这样的年纪再来学琴,是不可能学得很好的。”我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学得很好?”他一呆。
他愣愣地看了我半天,说:“这样吧,我弹支曲子你听一下。”他对我这头牛弹了大约五分钟,回头问我:“你听到什么?”
我硬着头皮说:“悲伤?”他一下子愣住了。半晌,他轻轻地说:“这是贝多芬的《欢乐颂》,爱情一样的欢乐。”
他还是收了我做学生。他从小开始学钢琴,现在是一家音乐台的编辑,职业优雅且收入不菲。他家境似乎不错,独自住着宽敞的三室一厅,有一个坐着豪华奔驰来看他的父亲。那他为什么还要业余教钢琴呢?过了很久,他才回答我:“时间太多了。”
不练琴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地板上翻他的唱片,每一首曲子都有美丽的名字,好像背后都蕴藏着一段美丽往事。我要他说给我听,他只是微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而练琴的时间却越来越短。我觉得快乐,也许是因为同他一起走过傍晚的街道,他不经意牵过我的手……
那时我以为他也是快乐的,但是一个阴沉的冬日,他低声问我:“尹青,你为什么喜欢我?我能给你什么?”
我忽然怒不可遏,“你以为我要什么?喜欢就是喜欢,还要理由?”一路跑到楼下,我才停住,就在泪水快要奔腾而出的刹那,一双手从身后轻轻地环住我。生命中的永恒,也许就是这些小小的瞬间:冰天雪地里,一双从背后环过来的手,和后颈上他温暖的唇。
七天后,那是个雪后乍晴的日子,我上楼时,遇见他和一个女子下楼。他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走过来,把钥匙塞进我手里,“你先上去,我一会儿就来。”那女子白衣黑发,一张清水的脸,却美得动声动色,轻声问他:“你女朋友?”我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也许他根本没有回答。
到了楼道拐弯的地方,我忍不住回头。雪光触目,他们并排走着,那女子正对他说着什么,他只是低着头。那女子忽地一个踉跄,他疾步上前,想要扶她,却反而被她带倒在地上。那女子忽然双手掩面,身体一阵阵抽动,仿佛是在啜泣;而他的手,慢慢,绕过她的肩。
坐在钢琴前,我忽然觉得我不过是一个学钢琴的人,他不过是一个教钢琴的人,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进来了,站在我身后。良久,他说:“尹青,不要哭。”
眼泪挂了一脸,极咸极辣。我站起身,他一把抓住我,“尹青,不要走,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跌坐在琴凳上。
“她,是我的初恋,她却并不爱我,直到她知道了我的父亲是何许人。我不是不知道真相,可是我爱她。”
“那时我们已谈婚论嫁,我却偶然看到她给朋友写的一封信,她说:‘每次想到自己要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就忍不住想为自己的命运而哭。’那我呢,谁为我哭呢?我就是在那一刻觉醒了。”
“我换了工作,一个人搬到这儿来住,后来就遇到了你。没想到,她今天会找来。往事又都活生生地回来了……她约我大年初一去她家。”
很久很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没有权力说要你去,或是不要你去。”
他没有拦我,也没有送我。我孤单地走在街上,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我无声地掉下泪来。大年夜,我在单位值班,午夜,电话铃响,他的声音像火焰一样扑来:“尹青,你肯爱我吗?”
许久,话筒在我手中渐渐温热起来,我要怎样才能掩盖我的呜咽,“不,我不肯。因为你是有所求而来,要我为你打开心中的结,我不能爱一个不爱我的人。”电话突然断掉了,我放下话筒,本来我想告诉他:我要辞职了。
那年三月,我去了南方,在为生存而挣扎的过程中,连自己存在与否都很模糊,却常常会在白茫茫的阳光下,眼前恍然幻出故乡的那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