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太残酷了,它不但摧残着生命,也摧残着爱情。
那会儿。我和娟子都在朝鲜战场,她在卫生队,我在炮兵连,我俩想见一面,真比登天还难,有时战斗间歇的时候想她。我就会看着天上的一块云彩或远方的一棵树,久久发呆,猛然醒过神儿来,自己都会脸红,不好意思,常常暗自责备自己,咋这样没出息……责备归责备,空闲的时候还看云彩还发呆。有一天躺在战壕里休息,眼睁睁看她走来了,羞羞的样子,像水仙花一样鲜嫩。我喊了一声娟子,便猛扑过去,实实抱住了她,当时我感到很吃惊,娟子身体咋这样凉这样硬啊!我又使劲一搂,竟把自己硌醒了,再一看怀里,哪里是娟子,竟然是一颗炮弹。
其实,也就是梦中想想吧,拿到现实中来,敢吗!要知道在朝鲜战场,谈恋爱是违反纪律的,还敢来别的。再说,这么大的朝鲜战场,几百万的军队。我和娟手就像大海里的两滴水,想遇到一起太难了。
这天,我们奉上级命令,迅速向老爷岭转移。
老爷岭,离我们这里是有几百里,道路受损情况十分严重,差不多颠簸走了一个整夜,第二天拂晓的时候刚刚到了山脚下,山脚下也有几名战士在待命,见到我们到了,便纷纷挥手表示欢迎。我们稍稍休整了一下,早餐便开始了。
那会儿的早餐简单极了,好像就是一碗大米饭和几块土豆,米饭里还净是沙子,一嚼,嘎吱嘎吱直硌牙。
尽管这样,可是我吃得还蛮香啊,差不多一袋烟工夫,我就将碗中的饭吃净了,于是,我就拿着碗向木桶走去。
木桶,就是炊事班专为战地刷碗用的,底部细,上面粗,一尺多高的样子,装满了水,上部就形成一个圆溜溜水面儿,能把天上的云彩和太阳都照在里面。
我一边朝木桶走,一边看着天边的云彩,心里又想起了娟子,这会儿,她在哪儿呢?
正当我想得如醉如痴,两眼发呆的时候,当啷,传来一声碗筷相撞的声音,我抬头看去,立时愣住了,娟子,她就站在离我只有一米之遥的木桶旁。
这是梦吗?不是梦。她真是我的娟子。
几乎同时,她也看到了我,我发现她眸子也是突地一亮,一种惊喜、愉悦的光芒立时便放射出来,不易察觉地呀了一声,于是,便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们是转移到这儿的,你们怎么……
我们是从这里经过,去前线。
什么时候走?
一会儿。
一会儿就走?
一会儿就走。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也在静静看着我。如果是我们彼此就那么静静地看下去,一直看到分手,那将是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要知道,我们这种分手,在当时来讲,绝非一般意义的分手,也许是一次分别,也许是一次永别,可是在众目睽睽的山坡上。想做一丝一毫的亲昵举动,哪怕是手指头相互碰一碰。都是不可能的,都是逃不过别人的眼睛的……那会儿,我沮丧极了,真企盼地上有一个缝子,我和娟子钻进去,可是哪有……
正当我不知所措之时,她猛然蹲下身子。将碗一丝一丝按进了桶里,她这个动作。仿佛给了我一种暗示,我也来到桶前,也蹲下身子,也把碗按进了水里。
两只碗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嘎啦一声轻响,弄得水纹荡起一层细密的涟漪。真像发出信号一样,四只刷碗的手,一齐撒开了饭碗,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隔着木桶,我俩对望了一下,眼睛几乎全都湿了。
木桶的水面,多像一面镜子,将我俩的脸都映在里面。
一忽儿,水底的手握得更紧了,将水面弄出一圈圈涟漪,那涟漪就将我俩的面庞弄得生动起来。一波一波地动着。
嘀!嘀!嘀!
集合号,吹响了,整个山谷都在回荡。
娟子使劲抽了一抽鼻子,将那粒滚落到鼻翅上的泪珠一下子就弄没了。
她又使劲攥住了我的手,似乎还用指甲抠了我一下,跟着便哗啦一声,将碗从水中拿了出来,这会儿,眼中已经没有丝毫泪痕了。随后,她便向部队跑去。
我依旧蹲在那里,看着木桶,看着桶中的手,心中不知是甜还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