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唧唧堂前燕

2022-04-24感动世间

春日至,故乡的燕子是一把把黑色的剪刀爽脆地剪去一冬的寒枯,剪来一片大好春光,一个繁花似锦的新时景。

小时候生活在乡村,见过不少鸟儿,大都说不清它们的名字,只能凭借独特鸣声,认出布谷、斑鸠和燕子这三种。麻雀倒也识得,只因它多,时时处处皆能见其身影,多到大有忽略其存在之意。麻雀无心刻意,却也效果良好地提醒人们它的存在。相对燕子而言,故乡的人们是不喜欢麻雀的。它春日害稻种殃秧苗,夏秋与人稻田争食,抢夺穗上金黄谷粒。散落乡间各处的稻草人,主要是防麻雀。吓唬吓唬就行,人们一度将麻雀列为“四害”而无情打击,就有些过了。过与不及,都不好,害人不浅。

秋去春来的燕子,雨前返乡,堂前筑巢,叽叽喳喳,人们亲切地唤作“家燕”。小时候,母亲是这样翻译燕鸣的——不要你的油,不要你的盐,只要你家梁上的一个枝!最为传神是这“枝”,燕叫声声,婉转悠长,不论前曲的长短,也不论内容几何,最后定是以“吱”作结收尾。

燕归来时,人们的心情是好的,笑容是足的,梦想大门洞开,开启一年的美好愿景。乡民们少有人知晓“似曾相识燕归来”之类的诗句,浪漫不归他们,但不妨他们放浪形骸于春光里。不懂诗意的他们,在暖融春光中,和春燕一道,用自己手中的锄头,用精耕细作的方式,在大地上吟诗作赋。

燕是所有鸟雀中与人最亲近的,与人睦邻,乌黑通灵。它筑巢于堂前,安家于人居,在这里繁衍子嗣,在这里培育后代,并在这里启程前往辽远的南方。春来秋去,秋去春来,情牵心系,往来不绝,生生不息。

家燕是吉祥鸟,没有谁家不盼它念它喜欢它,哪怕它也会带些烦恼来,比如打燕巢里落下沓沓白稀泥般的燕粪。本不会在意,若嫌此有碍观瞻,就会在巢底下安放一小块挡板,一劳永逸地消除烦恼。偶有学飞的或失足的雏燕扑落于地,孩子们喜欢抓来玩耍。大人瞧见,必会喝斥,小心翼翼地从孩子手里托回小燕儿。爬上扶梯,送它回巢。小时候,我一堂姐,心喜雏燕,总是在燕妈妈出去觅食的时候,取一燕宝宝捧在手里,用爱怜温柔的目光打量它。估摸着燕妈妈快要飞回,又悄悄地将之送回燕巢。她不嫌烦琐,只贪恋那一相视的温柔。

燕鸣晨间,声声甜脆声声暖,呼唤沉醒的乡村,催人勤勉。阳光下,风雨中,燕燕于飞,是乡间宁谧的标志风物。夜来,燕声愈来愈温软,应着远处犬吠猫叫,和着近边的孩子的磨牙、夫妇的呢喃,一派宁馨。

父亲对燕子情有独钟。购买家庭特大件——自行车的时候,各色牌子都不要,只选“春燕”牌。这部自行车,是我们一家的骄傲,承载着父亲的希望。父亲骑行“春燕”,从贫寒出发,引领家庭驶向幸福。一路走来,“春燕”伴着父亲,春燕陪着父亲,不了的燕燕情。

燕去燕又归,那个燕归的春夜,父亲遽然而去。这个原本幸福祥和的家,从此塌了天,陷了地,不复完整。从此,母亲独自一人守着偌大的空屋,堂前燕不懂人心事,依旧鸣叫得欢。燕去燕会回,而父亲去后,怎么就不复归来呢?想来,潸然泪下。

母亲断断续续来城里和我居住,老屋就空了,大门一锁,家燕有家不能回。人世间,悲莫悲过有家难回。燕儿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2008年,母亲做开颅手术,术后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三世同堂,其乐融融。母亲启程来省城之前,还是决绝地做了一桩她不忍又不得不做的事——亲手捅毁了燕子的巢穴。母亲说:“长痛不如短痛,这一捅,就是要断了它们回家的念想。”

老屋一关就是好多年。

乡村家家若此,偶有几家人住,都是老人带小孩。走了一位老人,就关一个屋门。农村迈入老境,渐渐和那些离世老人一样,奔波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

可苦了那些家燕们。没有堂前,没有家梁,它们到哪儿做窝,在哪儿安家,去哪儿繁衍生息呢?回乡的它们,唯有悲苦惨淡做伴儿,但它们仍强作欢颜,吱吱吱地鸣叫,是悲作欢声么?

父亲亲手建造的老屋,落成于1986年,一晃二十多年,我没有对这一祖业做任何修补工程。直到2010年,大姐告知老屋北面木窗彻底腐坏,得及时更换,屋瓦问题也不小,得彻底做一回“捡漏”,要不然漏雨灌风,对屋不好,会衰朽得更快。

是年春,我对父亲缔造的屋宅进行第一次大修。大姐请来几个帮工,我约来几个亲戚,并亲自监工。就在那短短一天内,家燕飞来飞去,燕声不断。这群燕儿定是1987年春天安营扎寨于我家的燕子的后代。这会是第几代呢?它们一代一代飞越千山万水,长辈带晚辈,一代带一代,不远万里迁徙,终究还是认得我的家,回到它们自己的家。这群燕子,在母亲捣毁的堂前燕巢旧迹处,衔泥做窝,围筑成一个家的初步轮廓。

我走的时候,关门落锁前,看着燕窝的“墙基”,念及它们仍将无家可归,忆及父亲的离世,念及母亲的健康,不禁悲从心中来,欲哭无泪。

燕子一辈又一辈,来了又离去,它仍认得自己家,识得旧时主。而今天,我一个人静守暮春风雨,再次修缮父亲遗下的老宅——北边的青砖墙,历经风霜雨雪,出现败迹,我让二姐夫找人用水泥粉葺,使其牢固。

这两天里,家燕来来去去,欢快无比,它们一别三年,没进这个家门,叫声连连尽是思与念啊!这两天,在三年前的旧迹上,燕子辛苦劳作,巢穴已初具规模。如果按照代际算,一年一代的燕子,今年的它们是曾孙接续曾祖的工程,继续未竣的“安居工程”。世上所谓的生生不息,所谓的执著顽强,大抵如是吧。

唧唧堂前燕,楚楚心中念。不忍听闻,不能闻听。

假日结束,我又要走了,大门合拢之际,燕之家族站在门前电线上成一排,声声泣血声声悲,让我酸楚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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