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冬天,在下雪的日子,看到飘洒的雪花、河流或者鸟,一只苍鹭,瞬间出现在我的眼前。28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那只苍鹭,也许,它早已融入我的灵魂深处。
想起那只苍鹭,我的心就会莫名地震颤。关于动物,关于动物的爱情,让我感动。我相信,对人类而言,能为爱守望,为爱殉情,似不多见,何况动物?
我要叙述的是,一只苍鹭,在失去爱侣后,那种穿越生命的爱情等待,充满着孤独、悲伤、绝望和悲壮。
那年我十五岁,在家乡上高中,放学回家时,看到河的下游出现两只白色的苍鹭,修长的脖子,纤细的身姿,不时地扇动一下翅膀,它们安然,优雅,淡定,从容。偶尔会把长长的嘴伸进水中,在水中寻找食物,如果看到它们仰起头,就会看到嘴里白色的小鱼,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两只苍鹭真的就把这片水域当成了家,只要没人干扰,在东河的潭涡里,总能看到它们的身姿。有时静静地站在水中,有时一个东,一个西,相互对视着;有时一前一后,前边的走,后边的跟着行,形影不离;有时它们肩并肩,翅膀贴着翅膀,不时交颈亲热,那样子,就像新婚的夫妻。如果一只苍鹭张开翅膀飞走,另一只则深情地凝视着对方,带着几分留恋。我看它们,就会联想到村子里的新婚夫妇,那种说不出的甜蜜。
两只苍鹭,它们扇动的翅膀,掠水而过的低飞,深情的交颈,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初睹它们的容颜,让我发现了一种神秘的舞者之美。苍鹭,在我之前的记忆里,它们存在于诗文和画中,它们的美,定格在宣纸上,而不是现在活生生的场景。对于一个爱鸟的人来说,能近距离观看一种美的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日子过得很平淡,带着期盼,穿梭在家与河之间,是一种平淡而愉悦的美好。突然有一天,邻居家的小孩蛋蛋告诉我,河里的老等,只剩下一只了。在我们家乡,人们也把苍鹭叫作“老等”。
“怎么只剩下一只了呢?”我问蛋蛋。
“被打死了,砰的一声,那只老等还没飞起来,就落下来了,河里的水花溅起老高,另一只飞走了,没打着。”蛋蛋说。
“是谁打的,为什么要打老等呢?”
“邻村的那个秃子头,经常上山打野兔,你知道的,那人好喝酒,打死吃肉了。村子里张大爷骂他,他也不恼,笑嘻嘻拎着老等走了。”
秃子头我知道,大名叫常建,是河东岸邻村宋庄的,开个小药铺,医术不怎么样,整天闲着。没事干就打打猎,喝喝小酒,经常喝得烂醉如泥,打猎主要是弄酒肴。
再去河里看苍鹭,果然只剩下一只,那只苍鹭站在水里,仰着头长时间不动,有人从岸边走过,它连翅膀也不动一下。在以前,只要有人经过,二三十米远,它们就会展翅飞起,落到岸边的杨树林里,看到没有危险时,再来到水中。我现在看它,样子有点麻木和呆板,动作迟缓,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感觉到苍鹭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忧伤,失去伴侣的那种忧伤。就像人,你所爱的人突然间离你远去,那种孤独和忧伤,是痛彻心扉的。苍鹭是鸟,但鸟也有感情。我不知道,苍鹭是不是贞鸟,从一而终。但我的眼睛告诉我,苍鹭对爱是忠贞的,它的忧伤,源于对爱侣的眷恋和怀念。
那只苍鹭,日复一日地站在水中,不愿离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知道,它在等待,希望有一天,它的爱侣,突然间扑扇着翅膀,飘落在它的面前,与它交颈相拥,与它戏水嬉戏,与它相视对望,然后展翅比翼,翱翔蓝天。可它不知道,它的爱侣已经离它远去,再也回不来了。也许它知道,可它不愿面对,活在梦里,就有希望。
那段时间,我心中总有一种牵挂。星期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河里看苍鹭。走在路上就想,苍鹭是不是还在等待?也许,它已从失去爱侣的伤痛中走了出来,离开了伤心之地。我那时很犹豫,不知是希望苍鹭留下来,继续无望等待,还是希望苍鹭离开伤心之地,寻找新的生活。
穿过杨树林,远远地,我就看到,孤独的苍鹭,依然站在河里。仰望的姿势,依旧定格在那里。我站在河滩上,看了很久,只看到它抖动了一下翅膀。我不愿意再看下去,我知道,再看下去,我会流泪的。
以后很长时间,我没有去看苍鹭。邻居家的蛋蛋对我说:“二哥,老等还在河里,我去看了,翅膀耷拉着,好像生病了。你说,老等会不会死啊?”
“不会的,河里有鱼有虾,老等是不会死的。”我对蛋蛋说。
“张大爷说,老等怪怪的,快入冬了,老等该到南方越冬了,可这只鸟还不走,你说老等是咋啦?”
我没有回答蛋蛋,就是告诉他老等为什么不走,他也不会明白。
一场大霜过后,我回到了家里。在东河,我又看到了苍鹭,这只痴情的鸟,依然留在这里,没有离去。萧瑟的寒风里,苍鹭站在水中,可能是有点寒意,站一阵,苍鹭就会抬起左腿,离开水面,停一会儿,再抬起右腿。有时候它会把长长的嘴伸进水中,可能是想捕一条鱼充饥,可当它仰起头时,嘴里什么也没有。也许它并不是捕鱼,而是用习惯性的动作,来排解内心的孤独。反正,我看它时,总是看到它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冬天说来就来,下了几场霜,天就变了脸,总是阴沉沉的,紧跟着就是一场大雪,飘飘洒洒的大雪下了两天。田野里被冰雪覆盖,堰潭、河流都结了冰。我想起了苍鹭,这么大的冰雪,苍鹭怕是熬不过去的。因为惦记,原本星期天不打算回家,但还是冒着寒冷回家了。
到了村庄,我没有回家,直接就去了潭涡。东河一片白茫茫的,河水断流,潭涡里结满了冰。我站在岸边,风顺河呼呼地刮着,吹到脸上,像刀子划过。潭涡里,除了冰雪,什么也没有。看着寒风吹彻的河流,我的心沉甸甸的,一种不安,从心底升起。
刚到家,我就去找蛋蛋,蛋蛋看见我,老远就喊:“二哥,老等死了,听说死在潭涡里,宋庄的人看见了,砸开冰凌,拎回家炖汤喝了。”
我没有看到那只已经死亡的苍鹭,但我知道,苍鹭的死亡,一定是悲壮的。在我的想象里:那是一个雪花飘飘的下午,一只苍鹭,站在河水里,风吹动着它的羽毛,直透心肺,孤独与寒冷,让它瑟瑟发抖。它想离开,可它又不能离开,它害怕,一旦离开,将会失去与心爱的伴侣重逢的机会。它就这样忍受着寒冷,等待着,等待着爱侣的出现。河水越来越冷,开始结冰,慢慢地,它的腿下,结满了冰。苍鹭感到腿有点麻木,它想抬起腿,可它的腿已不听使唤,它扇动一下翅膀,想用力拔出腿,可怎么也拔不出来。天黑了,寒气慢慢袭来,它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凉。恍恍惚惚,它看到了自己的伴侣,扑扇着翅膀,向它飞来。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大雪,飘落在身上,它感到自己的爱侣在拥着它,周身一阵阵的温暖,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它太累了,躺在自己爱侣的怀抱里,睡去了。
一只苍鹭,在我的家乡,在1985年一个寒冷的冬季,定格在冰面上,它的翅膀,伸开着,想飞而没有飞起来。远远看,像是在冰上舞蹈;走近看,舞蹈着的苍鹭,定格在冰面上,站成了一尊雪雕。
河水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水静静地流淌,河里的鸟飞来飞去。那只苍鹭,早已从人们的记忆里抹去,像一朵飘散在天空中的云,无影无踪。但是,那两只苍鹭,却留在了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记忆里,一种忧伤,挥之不去。